第44 回 老母求国师讲和 元帅用奇计取胜
诗曰:
西岳崚嶒竦处尊,中峰罗列似儿孙。
安得仙人九节杖,柱到玉女洗头盆。
车箱入地无归路,箭括通天有一门。
稍待秋风凉冷后,高寻白帝问真源。
白莲道长道:“这是个甚么山?”老母道:“这就是个西岳华山。”白莲道长道:“怎么叫做华山?”老母道:“因是西方太阴用事,万物生华,故此叫做个华山。”白莲道长道:“陈抟老祖还在哪里?”老母道:“就在这里,我和你且行几步。”走过芙蓉峰、明月峰、玉女峰、苍龙岭、黑龙潭、白莲池、日月崖、仙掌石、得月洞、总仙洞,白莲道长道:“怎么还不见个老祖?”老母道:“前面就是。”转一弯,抹一角,进了一个小小的庵堂。白莲道长道:“这是哪里?”老母道:“这叫做希夷庵。”庵里不见,又转到一个香喷喷的石洞里面。白莲道长道:“这是哪里?”老母道:“这是陈希夷睡洞。”只见陈抟老祖睡在一张石床上,鼻子里头一片的鼾响。老母叫声道:“希夷先生好睡哩!”希夷先生过了半晌,才转个身,才叹口气,才撑开眼来。却只见是个治世老母,连忙的爬起来,整衣肃冠,两家相见。希夷道:“不知老祖师大驾降临,有失迎候。”老母道:“轻造仙山,特因小徒受些厄难。”希夷道:“是哪一位令徒?有甚么厄难?”祖师道:“是我起首的小徒,叫做火童儿。在于西洋爪哇国,初被佛爷爷一个钵盂盖着在地上,特请老祖师高抬贵手,揭起钵盂来,救他一命。”希夷道:“贫道已超三界外,怎么又好去混扰凡间。”老母道:“祖师是个不肯去的意思。”希夷道:“非不肯去,只因有些不便处。”老母道:“祖师,你莫怪我说,当初哪里有这等的世界,哪里有这等的名山?亏了我治世之功。你今日既不肯去,我把天下的山都收了,看你睡在哪里。”陈希夷看见个老母发性,只得勉强依从,说道:“老祖师不须急性,贫道就去。”老母道:“既如此,请行。”希夷道:“请先行,贫道就到。”白莲道长道:“请同行罢。”希夷道:“此一位是谁?”老母道:“也是小徒。也只为了他的师兄,同行到此。”希夷道:“既如此,同行罢。”
两个祖师,一个徒弟,齐驾祥云,竟到西洋爪哇国。陈抟老祖把个钵盂看了一看,说道:“量此些小的钵盂,有何难处?”老母说道:“这个钵盂虽小,其实难揭。”陈抟老祖把个手去摩一摩,只见钵盂上有千千条瑞气,有万万道祥光。陈抟心里想道:“这个钵盂果真是个宝贝。我也不管揭得起,揭不起,尽我的心塞个责就是。”连忙的伸起手来,左一揭,揭不动;右一揭,揭不开。陈抟老祖也不作辞,驾祥云而去。骊山老母看见个陈抟老祖不辞而去,心上愈加吃力,高叫一声道:“燃灯佛金碧峰,你今日把这等一个钵盂和我赌胜,我若不能奈何于你,誓不回山!”一驾祥云,竟到寒冰岭积雪崖,取过三千诸圣,四位天仙,一干天兵天将,誓与金碧峰赌胜。
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,一阵信风所过,已知其意,心里想道:“骊山老母动杀戒之心,他明日来时,岂不惊了我们宝船上耳目。”即时一道牒文,关会雷音寺掌教释迦牟尼佛,借取佛兵一枝。又一道牒文,关会东天门火云宫元始大天尊,借取仙兵一枝。关会已毕,天色渐明。二位元帅亲自来见国师,说道:“伙母又请下一位师父,口称是个甚么治世无当老母,又来挑战,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,故此特来报知。”国师心里想道:“你们只晓得他来讨战,却还不晓得我和他赌过多少胜了。”慢慢的说道:“元帅不必费心,贫僧自有个区处。”
好国师,一行说有处,一行就走。走下船来,起头一看,只见正西上一朵祥云,拥护着骊山老母,现了丈八真身,左有金莲道长,右有白莲道长,后有独角金精兽,手执七星皇旗。国师也连忙的现出丈六的紫金身,左有阿难,右有释伽,后有护法韦驮天尊,手执降魔蓝杵。老母道:“燃灯佛金碧峰,你抵死的卖弄钵盂,今番看吾手段也!”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说个甚么手段?”道犹未了,半空中划喇一声响,早已现出一座削壁的高山,悬着半空中,渐渐的往下来座,连天也不知怎么高,连四面八方也不知怎么大,连日月三光也不知怎么形影,连四大部洲也不知怎么着落,黑雾双垂,阴云四合。国师也吃了一惊,说道:“这三座山虽然不曾落地,却也离地不远,倘或再往下一座,却不坑坏了我万国九州的军民百姓。”佛爷爷是个慈悲方寸,连忙的问道:“哪一位神祗和我劈开这个山来?”只见一位神将,身高三丈八尺,手执开天大斧,脚踏九扇风车,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,说道:“小将是灵山位下四大部洲都元帅句龙神是也。领了牟尼佛爷的慈旨,特来听宣。”只见左手下又有一位神将,身长三丈四尺,左手一座黄金宝塔,右手一杆火尖神枪,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,说道:“小神托塔李天王是也。领了牟尼佛爷慈旨,特来听宣。”只见右手下又有一位神将,身长三丈六尺,三个头,六只手,六只眼,六股兵器,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,说道:“小神是哪吒三太子是也。领了牟尼佛爷慈旨,特来听宣。”佛爷道:“这三座山是骊山老母掉下来的。既有三位神将在此,你与我劈开来。”三位神将齐齐的答应一声“是”,一拥而去。
这三位神将一则是仗了佛爷爷的佛力,二则要施展他平日的神威,分头儿一人一座山,只指望劈破莲蓬寻子路,双龙出海笑颜回。哪晓得这三座山就却是生铁铸成的,却又是吸铁石儿长成的。怎见得是铁铸成的?句龙神的斧子都砍缺了;李天王塔顶都磨穿了,火枪都戳卷了;三太子的六般兵器都使尽了,并不曾看见有半点瘢痕,并不曾看见有半毫凹凸。这却不是个生铁铸成的!怎见得是吸铁石儿长成的?句龙神的斧子拔不出;李天王的宝塔移不动,火枪取不来;三太子的六般兵器撇不开,一件件像生了根一般。这却不是个吸铁石儿长成的!三位神将不得成功,回见佛爷爷,说道:“这三座山好厉害哩!”
佛爷爷辞别了三位神将,又说道:“哪一位神仙为我劈开这个山来?”道犹未了,只见一阵信风吹下八位神仙来,齐齐的朝着佛爷爷行一个礼,第一位汉钟离,第二位吕洞宾,第三位李铁拐,第四位风僧寿,第五位蓝彩和,第六位玄壶子,第七位曹国舅,第八位韩湘子。佛爷爷道:“这三座山是骊山老母掉下来的。既有列位大仙在此,何不与我劈开它来?”八位神仙齐齐的答应一声“是 ”,一拥而去。这八仙各人用一番仙力,各人设一番仙术,各人搬出一班仙家宝贝,只指望一战成功。哪晓得劳而无用。内中有一位神仙高叫道:“列位都不济事,不如各人散了罢。待我来设出一个妙计,撞倒这三座高山。”众人起头一看,原来是个吕纯阳洞宾先生。他说了这一句大话,即时间取下背上的葫芦,把海里的水灌满了,一直站着山头上浇将下来,就像五六月的淫雨一般,倾盆倒钵,昼夜不停。好个吕纯阳,却又借将海里的水,望上长起来,若是等闲的山,一撞便倒。老母这个山其实的有些厉害哩!任你这等的大雨,山顶上的石子儿也不能冲动了半个;任你这等的大水,山脚下的柴儿草儿也不能冲动了半毫。吕纯阳也没奈何夕只得回复了佛爷爷。
佛爷爷心下十分吃恼,猛然间左手下闪出一个阿难来,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,说道:“若要奈何这个山,还是佛门中才得它倒。”佛爷道:“佛门中只有我大,我也不能够破得这个山,终不然还有大似我的?”阿难道:“佛爷岂不知弥勒佛、释迦佛赌胜的事?”佛爷道:“是哪一次赌胜的事?”阿难道:“是那一次释迦佛偷了弥勒佛的铁树花,要掌管世界,弥勒佛就把个世界上的中生好人,都装在乾坤叉袋里面。这乾坤叉袋,却不是个赢手!”佛爷道:“只怕这个叉袋也不济事。”阿难道:“世界上万国九洲,其中的好人该多少哩?装在叉袋里面还不够一个角儿,何况此三座恶山。”佛爷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一耸金光,竟到三十三天之外雁摩天上弥勒宫中,见了弥勒佛,把个下西洋的事故,借叉装的缘由,都细说了一遍。弥勒佛不敢怠慢,取出乾坤叉袋来,把叉袋里的好人都抖在偏衫袖子里,却把个空叉袋递与佛爷爷。这一抖叉袋不至紧,方才偏衫袖子里面走出些好人来,到如今世界上才有好人,只是少些。不然却都是些乱臣贼子,不忠不孝,愈加不成个世界。
却说燃灯佛接了叉袋,一耸金光,转到西洋爪哇国,递与阿难。阿难驾起祥云,把个乾坤叉袋望下一撇,扑地一声响,早已不见了三座高山,晴天朗朗,红日当空。阿难收起了叉袋来,只见叉袋是个空的,没有甚么山。怎么没有了山?原来这三座山就是骊山老母法身变的,他恐怕装在叉袋里不得出来,故此扑地一声响,山就不见了。佛爷起头一看,只见正西上一驾祥云,端坐着一个骊山老母,带领了许多天神天将,半空中高叫道:“燃灯佛金碧峰,我今日教你认得我来!”道犹未了,手里的金枪望空一撇,撇将下来。一变十,十变百,百变千,千变万,就有万道金枪往佛爷顶阳骨上齐戳将下来。佛爷见了金枪,连忙的现出千叶莲花,千朵的莲花,瓣瓣托住了老母的万道金枪。按此一回佛爷受金枪之难。佛爷即时传出一阵难香,惊动了灵霄宝殿玉皇大帝。玉皇大帝叫过千里眼、顺风耳来,吩咐他打听下方何人,现受何难。二位菩萨竟出南天门外打听一番,早知其意,回复道:“是燃灯古佛与骊山治山的老母赌胜,佛爷爷受了金枪之难,故此一阵难香上闻。”玉皇大帝吃了一惊,说道:“佛受金枪之难,吾当解释。”即时一驾祥云,先到补陀落伽山,会了紫竹林中观世音菩萨,同往西洋,见了佛爷爷。佛爷道:“贫僧因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此西洋,抚夷取宝,不料骊山老母无故把万道枪加害于我,不知是何道理?”二位说道:“佛爷宽心,不须发怒,大家讲和了罢。”二位去见骊山老母。老母道:“燃灯佛自逞其能,把个钵盂盖了我徒弟一百多日,不肯掀开,此何道理?”二位道:“你先收了金枪,容我二人去劝佛爷爷掀起钵盂,救你徒弟。”老母道:“既承二位尊命,敢不依从。”即时收了金枪。二位又见佛爷爷,说道:“老母收了金枪,望佛爷爷掀起钵盂,放了火童,免得伤了释、道二家的体面。”佛爷道:“非干贫僧执拗,只是这个老母轻易动了杀戒之心,不像有这些年纪的。”二位道:“自是老母理缺,佛爷爷于人何所不容。”佛爷道:“既承二位大教,容贫僧现了四大假相,揭了钵盂,放了他的徒弟就是。”一个玉皇大帝,一个观世音菩萨,解释了释、道二家之争,一驾祥云而去。佛爷爷收了千叶莲花,现了四大假相。老母也自落下云头来。
却说宝船上二位元帅、一位天师、一干将官,只见国师出马,一会儿天昏地黑,一会儿天清气爽,一会几天上掉下山来,一会儿海里涌起水来。又不见个国师在哪里,又不见个番兵番将在哪里,宝船上好忧闷也!不觉的过了一七,猛然间一个国师站在地上,后面站着一个云谷徒孙,对面站着一个骊山老母,众人无限欢喜。老母道:“我已收了金枪,佛爷爷你须把个钵盂揭起。”佛爷道:“既和气讲理,我怎么不揭起钵盂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佛爷的偏衫袖儿动了一动,即时跳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来,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,说道:“呼唤弟子何方使用?”佛爷道:“你把那地上的钵盂揭起来与我。”小和尚得了号令,不慌不忙走近前去,把个钵盂的底轻轻的敲了一敲,那个钵盂一个筋斗,就翻在他的手上,一手接着,双手递与国师。骊山老母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我费了许多心事,差了许多诸天诸圣,都不能够掀动半分,谁想这等一个小小的和尚,倒反不费些力掀将起来,可见得佛力广无边。”老大的心里叹服。连火母今番出来,不敢乱开半个口了。老母道:“你拜谢了佛爷爷,赔个不是。”佛爷道:“哪里要赔不是。你只劝解国王,教他早早的献上我的传国玉玺来,万事全美。”老母道:“我带得我的徒弟回去,哪管他甚么闲事。”一驾祥云而起。 王神姑看见个师父离了钵盂,师公口里哝哝唧唧,只说他是个赢家;看见国师奉爷只身独自,又且嘿嘿无言,只说是个输家。骡马而来,要见师父,不想师父跟着老母去了。他心里想道:“师父虽然去了,量这等一个和尚,岂可不奈他何!”放开马,就要生擒和尚。国师却又将计就计,竟望宝船上跑。王神姑径自赶到宝船边来。原来国师是个古佛临凡,不比等闲之辈,故此王神姑饶他勒马加鞭,赶他不上。他早已见了元帅,定了计策,一声信炮,左角上闪出左先锋张计,右角上闪出右先锋刘荫,前营里闪出应袭王良,后营里闪出武状元唐英,左营里闪出疾雷锤黄栋良,行营里闪出任君镗金天雷,前哨闪出狼牙棒张柏,后哨闪出黑都司吴成,左哨闪出宜花斧黄全彦,右哨闪出长枪许以诚,一齐围住了王神姑,一片吆喝道:“泼贱婢!今番哪里走!”你一剑,我一刀;你一枪,我一棒;你一镜,我一锤。王神姑打做个冒雨寒鸡,獐头鹿耳。分明要念咒,喉咙里又哝不出声气来;分明要出去,顶阳骨上又没些烟火。扑地一声响,掀在马下。也不知道是哪个下手的,一会儿浑身鲜血,满面通红。你也要抢功,我也要抢功。你也要抓王神姑,抓不起来;我也要抓王神姑,抓不起来。人又多,马又众,正叫做人头簇簇,马首相挨。可怜一个王神姑,就在马脚底下踏做了一块肉泥。众将官看见踏做了一块肉泥,却才住了手。一声锣响,各自收兵,没有甚么回复元帅,只得抬过了这一块肉泥来,做个证明功德。元帅问国师:“这个肉泥可是真的?”国师道:“他原日有誓在先,今日怎么假得?”元帅道:“终不然一个誓愿这等准信。国师道:“彼时节贫僧就叫过咒神来,记了他咒语。”元帅道:“今日临阵之时,怎么就有个咒神在这里?”国师道:“适才又是贫僧叫过咒神来,还了他这个愿信。”元帅嗄嗄的大笑起来,说道:“怪不得你进门之时,口儿里哝也哝的。”国师道:“放得去,须还收得来,不然养虎贻患之罪,贫僧怎么当得起哩!”元帅道:“这个泼贱婢,多谢国师佛力,再得除了咬海干就好。总求一个妙计,国师何如?”国师道:“这个不在贫僧,贫僧告辞了。”长揖而去。
此时天色已晚,好个三宝老爷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。即时叫过五十名夜不收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。叫过左先锋张计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。叫过右先锋刘荫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。叫过左哨黄全彦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。叫过右哨许以诚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。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王神姑又来了。”三宝老爷吃了一惊,说道:“在哪里?”蓝旗官道:“适才又在营外,一人一骑,掠阵而去。”老爷道:“你可看得真哩?”蓝旗官道:“小的看得真,一字不差。”老爷道:“既在营外掠阵而去,快差左右先锋领兵追他下去,再差左右两哨领兵,一并追他下去。”吩咐已毕,叹一口气,说道:“有些蜡事,怎么处他?”王爷道:“一个人踏做了一块肉泥,怎么又有个再活之理!”老爷道:“虽没有这个理,却有这个事。你教我怎么处治于他?”马公道:“当初都是国师老爷放他回去,少不得还在国师身上。”一会,请过天师、国师来,告诉他这一番的蜡事。天师道:“贫道适来袖占一课,占得是个贼星入墓,怎么又有个再活的事?”老爷道:“既不再活,怎么又在这里掠阵而去?”你争我争,国师只是一个不开口。老爷道:“请教国师,还是何如?”国师道:“这个事贫僧有所不知。”马公道:“当初是国师老爷放了他,如今还求老爷做个长处。”国师道:“元帅已经调兵遣将,自有成功,不必多虑。”马公道:“似此说来,老爷的咒神也不灵了。”国师道:“到底是个灵的。”马公道:“既是咒神会灵,王神姑不宜又活。”国师只是低了头,闭了眼,再不作声。
却说左右先锋、左右两哨得了将令,各领一枝军马,追赶王神姑。只见王神姑先是一人一骑,次后遇着咬海干,两人两骑,更不打话,只是往前直跑。赶到一个处所,地名革儿,拿住一个头目,叫做个那剌打,原系我南朝广东人。见了二位先锋,带领了一村人,也有唐人,也有土人,磕头如捣蒜,都说道:“小的们再无二心,番凭先锋老爷使令。”张先锋说道:“也没有甚么使令,只要你们纳贡称臣,不反背我天朝就是。”众人一齐说道:“从今以后,年年纳贡,岁岁称臣,再不敢反背天朝。”张先锋领了一枝军马,扎了一个行营,守住这个革儿地方。
右先锋同了两哨副都督,跟定了王神姑、咬海干,又到一个处所,地名苏儿把牙,拿住两个头目,叫做苏班麻、苏刺麻。两个头目见了天兵,带领着一干西番胡人,磕头礼拜,都说道:“不干小的们事,望乞老爷饶生!”刘先锋说道:“我这里饶你们的残生,只是你们都要纳贡称臣,不可反背我们中国。”众人一齐说道:“从今以后,年年纳贡,岁岁称臣,誓不敢反背中国。”刘先锋领了一枝军马,扎了一个行营,把守了这个苏儿把牙地方。
左右两哨跟定了王神姑、咬海干,又到一个处所,地名满者白夷。这正是番王据止的去所。王神姑看见追兵来得紧,就同了咬海干竟进到番王殿上,拜见番王。番王还不曾开口,外面两员副都督也自赶进殿来。番王慌了,闪进宫里而去。王神姑撇下咬海干,也一竟走进宫里面去。长枪许副都也一竟走进宫里面去。番王慌了,走上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。王神姑也走到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。长枪许副都也赶到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。王神姑高叫道:“我王不要慌张,小臣在此保驾!”番王道:“南兵来得紧,怎么处?”王神姑道:“小臣会腾云驾雾,怕他怎么!”番王道:“多谢爱卿之力,异日犬马不忘。”道犹来了,一条索把个番王捆将起来。番王道:“怎么反捆起我来?”王神姑道:“捆得紧才好腾云。”捆到殿上,只见咬海干也是一条索捆在那里。此时正是鸡叫的时候,虽有些灯火,人多口多,也看不真了。咬海干说道:“女将军,我和你一夜夫妻百夜恩,你怎么下得这等个毒手?”王神姑说道:“不是下甚么毒手,捆起来大家好腾云的。”番王道:“既是腾云,我和你去罢!”王神姑一手一个,一揿两掀,都掀在马上。又说道:“你们都闭了眼,这如今连马都在腾云哩!”却又催上一鞭,马走如飞,哄得那两个紧紧的闭了四只眼,心里想道:“这等腾云,不知天亮腾到哪里也?”及至天亮,王神姑一手掀翻他们下来,喝声道:“齐开眼来,已自腾你到了九梁星里,只怕你们没法坐处。”两个人睁开了眼,只见是个中军宝帐,上面坐着两位元帅、一位僧家、一位道家。番王看见,就心如刀割,肺似猫抓,放声大哭,骂说道:“卖国贼!你今番误我也。”元帅道:“你骂哪个?”番王道:“骂那卖国的王神姑。”元帅吩咐解了他两个的绳索,叫刽子手过来,把一根铁索锁在他的琵琶骨上。一个人琵琶骨上一刀,一个人锁上一根铁索,跪着在阶下。元帅道:“哪个是都马板?”番王道:“我是都马板。”元帅道:“你是个甚么番王,敢无故要杀我天使,敢无故要杀我从者百七十人,又敢无故并吞东王,合二为一。”叫刀斧手来:“把这番王细细剥他的皮,剐了他的肉,拆了他的骨头,叫他做鬼也认得我南朝大将。”
不知果真的是剥皮、剐肉、拆骨头也还是不曾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45 回 元帅重治爪哇国 元帅厚遇沣淋王
诗曰:
北风吹落羽书前,酋首高从大纛悬。
瀚海此时堪洗甲,泸江当日亦投鞭。
鬼方何用三年克,镐宴齐歌六月旋。
自昔武侯擒纵后,功名复为使君传。
却说元帅吩咐把番王剥皮、剐肉、拆骨头。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看贫僧的薄面,饶了他罢。”元帅道:“既是国师吩咐,不得不遵。也罢,捉翻他打上四十大藤棍,问他今番敢也不敢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左右先锋、左右两哨副都督解上许多的人来。
第一宗是左护卫郑堂、右护卫铁楞。元帅道:“临阵失机,军法从事。”国师道:“这是王神姑的妖术所迷,理当轻恕。”元帅道:“虽然妖术所迷,也不免辱国之罪,各人重责二十棍。”各人领了二十,谢罪而去。
第二宗是那刺打等一干头目,共有十三名。元帅道:“这些头目都是助桀为虐的,一人剐他一千刀。”即时间,刀斧手把十三名头目一个剐上一千刀。剐一刀,叫番王看一看。番王跪在那壁厢,到狠似过寒山的。
第三宗是左头目苏黎乞、右头目苏黎益。元帅道:“这两个头目曾经劝解番王,早上降书降表,番王不从,却是知事的。”叫军政司每人簪他一枝花,挂他一段红。两个头目不肯簪花,不肯挂红。元帅道:“你敢嫌我的赏赐轻么?”两个头目说道:“小的怎么敢嫌轻?只是主忧臣辱,理不当受。”元帅道:“还是知事。”叫军政司各人赏他一副纱帽、圆领、角带、皂靴,以表他夷狄之有臣。
第四宗是番王宫殿里左右近侍、后妃、媵妾,共有五百名。元帅道:“家人犯法,罪坐家主。”与他们不相干,放他们回去,不得加害。”那五百口男男妇妇齐齐的磕上一个头,一拥而去。国师道:“且慢去。”蓝旗官即时拦住,叫:“你们且慢去。”却又一齐转来,一齐跪着。元帅道:“国师叫转来,有甚么话儿吩咐?”国师道:“这五百口人都是假的。”元帅吃了一惊,说道:“终不然又有王神姑的故事?”国师道:“王神姑还是撮弄的邪术,这些人却原不是人。”元帅道:“是个甚么?”国师道:“你看就是。”即时叫过徒孙云谷,取过钵盂水来,轻轻的吸了一口,照着这五百个人头面上一哂。只见五百个人就变了四百九十九个猴子,止有一个老妈妈儿,却是番王的母亲,倒还不曾变。国师道:“这一个却是人。”天师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,早已有个天将把这些猴子一个一刀,四百九十九个,就砍做了九百九十八个。又是一场大蜡事。元帅叫过那个妈妈儿来,赏他一对青布,教他觅路而回。
第五宗到了咬海干。元帅道:“这畜牲是个祸之根,罪之首,也剐他一千刀。”番王道:“望元帅老爷饶他一命,姑容小的们这一次罢,小的即时回国献上降书降表,倒换通关牒文,贡上礼物,再加土仪,以赎前罪,万望元帅老爷宽恩!”元帅道:“我堂堂天朝,明明天子,希罕你甚么降书降表。我天兵西下,拉朽摧枯,希罕你甚么通关牒文。我中国有圣人,万方作贡,希罕你甚么礼物土仪。你这釜底游鱼,幸宽一时之死足矣,何敢多言!”
第六宗就该到王神姑身上。元帅道:“取过金花二对、银花二对、彩缎二表里,赏与王神姑。”大小各官心上都有些不服,都想道:“元帅一日精灵,这一会儿就糊涂来了,怎么一个王神姑反受赏?”只见王神姑受了金花、银花、彩缎表里,拜谢而去。番王高叫道:“泼贱婢,你把我卖得好哩!我教你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咬海干高叫道:“王神姑,我和你也做夫妻一场,你怎么就闪我到这个田地!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。”马公道:“元帅差矣!这等一个泼妇人,费了我们多少的事,今日反要赏他。前日国师已误,元帅今日岂容再误。”元帅问王爷:“这个还是该赏不该赏?”王爷道:“不该赏。”又问天师道:“这个该赏不该赏?”天师道:“于理本不该赏。只怕赏的不是王神姑。”又问国师道:“这个该赏不该赏?”国师只是闭了眼,还你一个不开言。元帅吩咐叫过王神姑来。王神姑摇摇摆摆而来,众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。元帅道:“你把那副披挂除了。”即时除下了那副披挂,哪里是个王神姑。原来三宝老爷叫过夜不收来,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,正是教他假扮个王神姑。扮成了王神姑,却才赚得咬海干住。有咬海干做了一对,人再不疑。却才一村到一村,都是这个啜赚之法。左右先锋、左右两哨,老爷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,都是教他故意的追赶王神姑。到一村捉一村头目,一直赶到殿上,捉住番王,却才住手,都是这个前后相牵之法。马公公看见王神姑是个夜不收假扮的,却才心上明白,说道:“好妙计!我说一个王神姑反又受赏。”天师道:“我说只怕赏的不是王神姑。”国师也睁开眼来,说道:“亏你们好猜也。一个王神姑已自踏做了一块肉泥,怎么又会转世?”哪一个不说道:“此计妙哉!”哪一个不说道:“真好元帅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众人之功,亦不可诬。”叫军政司过来,论功颁赏有差。大设一席筵宴,着都马板传酒。酒罢,吩咐开船。道犹未了,只见两人两骑飞奔而来,高叫道:“宝船慢开哩!”塘报道:“来者何人?快通名姓。”来将道:“我们爪哇国国王亲随护卫官左右头目苏黎乞、苏黎益是也。”塘报道:“来此何干?”二头目道:“特赍降书降表、土仪礼物,赎取国王。相烦长官通报一声。”塘报官通报元帅。元帅吩咐道:“不受书表,不受礼物,左右头目不许相见。”左右头目跑在沙滩之上,再三哀告。王爷道:“既是来意殷勤,且叫他上船来,看是怎么。”老爷却才许他上船。递上降表,老爷不受。递上降书,老爷不受。递上礼物单,老爷不受。王爷接过单来看一看,只见单上计开:
温凉床一张,金花帐一副,龙鳞席一床,凤毛褥一副,玉髓香二箱,琼膏乳二瓶,频伽鸟一架,红鹦鹉四架,白鹦鹉四架,白鹿脯四瓮,白猿脂四瓮,极榔二匣,蚕吉补十盘,虾蝚酒十坛,桄榔酒十坛,柳花酒十坛。
老爷道:“礼物也不受。”左右头目再三哀告。老爷道:“非干我们不受,只因你这国王恶极罪大,不容于死。我这如今扭械了他,送到我天朝,明正其罪,教他死而无怨。”王爷道:“国王之罪虽重,左右头目之情可哀。元帅做个活处罢!”老爷道:“难以活处。这等的恶人,当即时枭首。但杀之似涉于专,故此械送他到京师。那时节生杀凭在咱万岁爷处。”王爷道:“械送到底是个威劫,不如得一段,心服,才是个长策。”老爷道:“若论心服,就要他亲自到我天朝谢罪,书表礼物,悉凭在他。”左右头目道:“小的们情愿护送国王亲自朝贡,不致疏慢。”王爷道:“有何所凭?”左右头目道:“小的们供下一纸服状在元帅处,倘有虚情,甘当受罪!”王爷道:“这个也通得。”左右头目即时见了番王,细说前事。番王道:“我情愿供招,又敢再违拗?”一会儿,供上一纸服状来。元帅读之,说道:
供状人爪哇国国王都马板,同左头目苏黎乞、右头目苏黎益,供为朝贡事:某僻处一隅,罔识天高地厚;懵生半百,不知日照月临。一不合无故要杀南朝天使一人;二不合无故要杀南朝从者百七十人;三不合恃强吞灭东国国王,并二为一;四不合天兵压境,负固不宾,提师抗拒。有此罪恶,积累如山。荷蒙元帅宽恩,开示愚顽生路。自今以往,舍旧从新;献岁以来,改恶为善。单于之颈,愿系阙门;可汗之头,不难太白。敢有疏慢,立受天诛。所供是实。
元帅接了供状,叫过番王来,说道:“你今番却不知死么?”番王道:“小的知死。”元帅道:“饶你一命,你年年纳贡,岁岁称臣,还不在话下。你须即时收拾,亲自朝贡天朝,我朱皇帝赦你死罪,你才得生。你自今以后,敢有半点差池,我教你碎尸万段,剐骨熬油,你才认得我元帅哩!”番王吓得只是抖战,连声答应道:“小的晓得了,小的晓得了。”又叫过左右头目来,吩咐他道:“你们既做个头目,须要教你番王为善,自古到今,有中国才有夷狄。中国为君为父,夷狄为臣为子。冠虽敝不置于足,履虽鲜不加于首。你自今以后,敢有故违,我拿你这些番狗奴,如泰山压累卵,你晓得么?”左右头目就磕上一千个头,说道:“晓得了。”又叫过咬海干来,吩咐他道:“你这番狗奴,只晓得持叉仗剑,扰乱四邻。你今日也把我天朝大将当个甚么人看承?敢如此倔强无礼!你这个祸根苗,就剐一万刀也还是少的。叫刀斧手来,拿他到船头上去,一刀两段,祭了海神,我们开船。”番王和左右头目自家讨饶且不及,谁敢与他乞饶?只得抱头鼠窜而去。咬海干拿到船头上,一刀两段,尸首丢在海里去了。
宝船齐开,一路前行,经过一个地方,叫做重迦罗。这个重迦罗也当不得一国,只当得个村落。四面高山,离奇耸绝。其中有一个石洞,前后三门,石洞中间可容二三万人,颇称奇绝。有一个年高有德的老者,头上一个头发髻儿,身上穿一件单布长衫,下身围一条稍布手巾,接着宝船,送上:
羚羊十只,鹦鹉一对,木绵百斤,椰子百个,秫酒十尊,海盐十担。
老爷见他风俗淳厚,人物驯良,又且来意殷勤,吩咐军政司收下他的礼物。却又取出一顶摺巾、一件海青、一副鞋袜,回敬于他。老者拜谢而去。
宝船又行,一行数日,经过许多处所;一处叫做孙陀罗,一处叫做琵琶拖,一处叫做丹里,一处叫做圆峤,一处叫做彭里。这些处所看见宝船经过,走出无万的番人来。一个个蓬头跣足,丑陋不可言。都来献上礼物,却是些豹皮、熊皮、鹿皮、羚羊角、玳瑁、烧珠、五色绢、印花布等项。老爷道:“你这礼物都从何处得来的?”众人道:“实不相瞒天使老爷说,小的们不幸生于夷狄之国,无田地可耕种,朝不聊生,只得掳掠些来往商货,权且度日。今日幸见天使,如拨云雾而睹青天,故此聊备些薄礼,少申进贡,伏乞天使老爷海涵。”元帅道:“智土不饮盗泉之水,君子不受嗟来之食。你这不义之物,我怎么受你的?只你们这一念归附之诚,却也是好处。我这里总受你一匹布。古语有云:‘阳春布德泽,万物生光辉。’你们今日朝不聊生,还是我们德泽之未布。”众人惊服,号泣而去。宝船又行,一行数日,却又经过一个小国,名字叫做吉里地闷国。夜不收道:“此国田肥谷盛,气候朝热暮寒。男女断发,穿短衫,夜卧不盖其体。凡遇番船往来停泊于此,多系妇人上船交易,被其淫污者十死八九。”老爷道:“如此恶俗,叫过酋长来,杖五条。”吩咐他道:“男女有别,人之大伦。你做个酋长,怎么纵容妇女上船交易,淫污人?我这里杖你五条,你今后要晓得人之大伦有五,不可纵他为非。”酋长磕了几个头,说道:“小的今番晓得了。”这都是三宝老爷用夏变夷处。 宝船又行,一行又是数日,却到了一国,这个国是大国。宝船收入沟口,其水味淡。老爷甚喜,吩咐石匠立一座石碑,刻“淡沟”二字于其上。至今名字叫做淡沟。夜不收回复说道:“这一个国水多地少,除了国王,止是将领在岸上有房屋。其余的庶民俱在水簰上盖屋而居,任其移徙,不劳财力。”老爷道:“叫做甚么国?”夜不收道:“番名淳淋国,华言旧港国。”老爷道:“土地肥瘠何如?”夜不收道:“田土甚肥,倍于他壤。欲语有云:‘一季种谷,三季收金。’这是说米谷丰盛,生出金子来。”老爷道:“民风善恶何如?”夜不收道:“国人都是南朝广东潮州人,惯习水战,侵掠为生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港里闪出一只小船来。船头上坐着一员番将:
脸玄明粉的白,手肉苁蓉的红。倒拖巴戟麦门冬,虎骨威灵三弄。怕甚白豆蔻狠,怯甚赤豆蔻凶。杀得他天门不见夜防风,藿乱淫羊何用。
塘报官远远的吆喝道:“小船不得近前,先通名姓。”番将道:“小的原籍广东潮州府人,姓施名进卿,全家移徙在这里。今日幸遇天兵,特来迎接,并没有半点异心。敢烦长官和我通报。”塘报官道:“你小船稍远些,待我和你通报。”施进卿道:“我这里止是一主一仆,并无外人。人官,你不必多虑。”塘报官传言,蓝旗官报进中军帐上,元帅吩咐叫他上船来。施进卿见了元帅,行了礼,说道:“小的原籍是广东潮州府人,姓施名进卿,洪武年间,遭遇海贼剽掠,全家徙移在这里。回首神京,不胜瞻仰!今日幸遇天兵下降,三生有幸,特来奉迎。”老爷道:“你敢是个阳顺阴逆么?”施进卿道:“小的只身独自,内无片甲,外无寸兵,纵欲阴逆,其道无由。”老爷道:“你虽不是阳顺阴逆,也决定是个公报私仇。”施进卿吃了一惊,连忙的磕一个头,说道:“老爷神见!”老爷道:“是个甚么事?”施进卿道:“只因小的有一个同乡人,姓陈名祖义,为因私通外国事发之后,逃在这里来。年深日久,充为头目,豪横不可言。专一劫掠客商财物,国王也禁他不得。有此一段情由,故此先来报上。”王爷道:“这还是个公恶,比公报私仇的还不同些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国叫做甚么国?”施进卿道:“华言旧港国,番名浡淋国。”老爷道:“国王叫甚么名字?”’施进卿道:“叫做麻那者巫里。”老爷道:“前日朝廷赐予他一颗印,你可知道么?”施行卿道:“小的知道。洪武爷朝里,国王怛麻沙那三次进贡,三次得我们南朝大统历,得我们南朝文字币帛。”老爷道:“是了,你且回避。陈祖义即时就来,我这里有处。”施进卿去了。老爷叫过左护卫郑堂来,传出虎头牌一面,前往浡淋国招安,敢有半个抗违,大兵攻之,掘地三尺。
郑堂领了这面牌,径到浡淋国,传示国王及诸将领。国王同各将领接着这面虎头牌,牌上说道:
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,为抚夷取宝事: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,从秦汉以来,递相授受,历年千百,未之有改,却被元顺帝白象驮入西番。盛德既膺天眷,宗器岂容久虚。为此,我今上皇帝钦差我等统领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前下西洋,安抚夷荒,鞠问玉玺等因。奉此牌,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,如遇宝船到日,许从实呈禀玉玺有无消息,此外别无事端。不许各国因缘为奸,另生议论,致起争端。敢有抗违,动干天宪,一体征剿不恕,须至牌者。
国王读了虎头牌,说道:“我父子受朱皇帝大恩,久不能报。今日天使降临,快差一员将领前去迎接。我随后写下降书降表,备办进贡礼物,亲自拜见元帅,留住他在这里久住些时候,款待他一番,才是个道理。”道犹未了,早有一个将领,伟貌长身,全装擐甲,应声道:“末将不才,愿先去迎接天使。”国王起头看来,只见是个南朝人,姓陈名祖义,现任左标沙胡大头目之职。国王道:“美不美,乡中水,亲不亲,故乡人。正好你去。”
陈祖义辞了番王,驾一叶小舟,同郑护卫前来迎接。见了元帅,行了礼。元帅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陈祖义道:“末将不才,原籍广东人民,姓陈名祖义,现任淳淋国国王位下左标沙胡大头目之职。”他看见元帅颜色有些不善,又奉承两句,说道:“元帅不必见疑,适才本国国王还有些二三其志,是末将细细的劝解他一番,他才不开口,故此末将先来迎接,正所以坚我国王之心。”元帅道:“左右在哪里?你和我把这个坚心的捆将起来。”陈祖义慌了,高叫道:“人来投降,杀之不祥。怎么反捆起小的来?”元帅道:“你在我中国私通外国,依律当斩。你在这外国劫夺营生,强盗得财,依律当斩。你有两个头也还是该死,莫说只是一个头。”陈祖义说道:“元帅,你屈了我这一片好心肠也。”元帅道:“你来接我,还是个公报私仇,有个甚么好心肠哩?”吓得陈祖义哑口无言,心里想道:“我南朝有这等一个通神的元帅,把我心肝尖儿上的事都扦实了。”元帅吩咐带过一边,待等国王相见之后,取来枭首。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浡淋国国王见。”元帅吩咐请进来。相见已毕,国王递上降表一封。元帅受下,吩咐中军官安奉。又递上降书一封,元帅受下,拆封读之。书曰:
沣淋国国王麻那者巫里谨再拜,奉书于大明国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;侧闻中夏外夷,分悬冠履。内尊外攘,筹属褰帷。矧我浡淋,每沾眷注。大统有历,文币生荣,在先皇已衔恩于九地;印篆授辉,舆马增重,在卑末益借庇于二天。捧日月之光,寒移雪海;沐灵雨之泽,春入花门。幸接台光,不胜雀跃!用伸尺素,伏乞海涵!某无任激切惶惧之至。年月日,某再拜谨书。
元帅读完了书,说道:“书中之言,足证贤王不背本国。”
王又递上一张进贡的草单来。元帅受下,开来一看,只见草单上计开:
神鹿一对(大如巨猪,高三尺许,前半截甚黑,后半截白花,毛纯短可爱,止食草木,不食荤腥 ),鹤顶鸟一对(大如鸭,毛黑颈长嘴尖,其脑骨厚寸余,外红色,内娇黄可爱,堪作腰带 ),火鸡一对(顶有软红冠,如红绢二片,浑身如羊毛,青色,其爪甚利,伤人致死,好食火炭,故名,虽棍棒不能致死),琉璃瓶一对,珊瑚树一对,昆仑奴一对(能踏曲为乐),血结二匣(治伤妙药),蔷薇水二坛,金银香二箱(其色如银匠饭花银器黑胶相似,中有一白块,好者白多,低者黑多,气味甚冽,能触人鼻),腽肭脐五十(其形如狐,走如飞,取其肾以浸油,名腽肭脐香)。
元帅看了草单,说道:“多谢厚礼。本不当受,但蒙国王真心实意,不敢不恭。”一面吩咐内贮官照单收拾礼物,一面吩咐安摆筵宴。国王又递上一个礼单,说道:“外有不腆之仪,奉充军饷。”元帅道:“公礼之外,一毫不受。”国王再四再三哀告不已。元帅接过草单来看,见单上有白米一百担,受此白米足矣。吩咐军政司收了他一百担米。白米之外,一毫不曾受。即时筵宴齐备。大宴国王,国王不用一毫肴品。元帅道:“贤王怎么不用肴馔,有何高见?”国王道:“卑末不火食。大凡火食,则本国大荒。”元帅道:“岂有此理!”国王道:“元帅既不准信,还有一件事,也是个大禁。”元帅道:“还有个甚么大禁?”国王道:“卑末又不水浴。大凡水浴,则本国大潦。”元帅道:“既如此,贤王终不然不食、不浴?”国王道:“食的止是沙糊,浴的止是蔷薇露。”天师在座上把头点了两点。元帅吩咐军政司取出带来的袍笏、鞍马各一副,回敬国王。国王拜谢。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。国王看见锁械了陈祖义,心上吃了一惊,又不敢动问。
不知元帅取过陈祖义来,怎么处置他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46 回 元帅亲进女儿国 南军误饮子母水
诗曰:
征南大将出皇朝,巡海而西去路遥。
旗鼓坦行无狗盗,蛮烟尽扫有童谣。
剑挥白雪除妖兽,箭射青空下皂雕。
怪底孽余陈祖义,敢撑蛇臂漫相招。
却说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,国王心下吃了一惊,不知是个甚么事故。元帅道:“这陈祖义原在我中朝,私通外国,事露而逃。今日在你浡淋国劫夺为生,贻祸不小,恶极罪大。贤王,你可知道么?”国王道:“卑末失之于初,这如今有好些不奈他何处。”元帅道:“我这里明正其罪,与你国中除了这一害罢。”叫刀斧手来,把陈祖义押出辕门外,枭首示众。陈祖义吆喝道:“可怜见小的没有甚么罪哩!”元帅只是不听。一会儿开刀,一会儿献上首级。国王欠身道:“多谢元帅虎威,除此一害。只是卑末国中还有一害,敢求元帅何如?”元帅道:“是个甚么害?”国王道:“卑末国中有一土穴,每一年一次,奔出生牛数万头来,撞遇它一戳两段;吃了它,十死八九,甚是为害国中。望乞元帅为我做个处置。”元帅道:“此事须得天师。”天师即时取出飞符一道,递与国王,说道:“你拿我的符去,到明日子时三刻,用火烧在土穴之上,其牛自息。”国王拜谢。元帅又叫过施进卿来,取一副冠带赏他,着他替陈祖义为头目。吩咐他道:“殷鉴不远,你在这里务要用心,做个好人哩!”国王、施进卿一齐辞谢而去。
宝船前行,王爷道:“施进卿告诉之时,元帅还不曾看见陈祖义的面,怎晓得他就来?”元帅道:“这等假公济私的人,巴不得寻着我们,做个名目,故此我牌上说道‘此外虽无异情’,他越加放心大胆,这却不是他就来的机括?”众人道:“元帅神见。”元帅道:“咱这个不打紧,只不知昨日天师看见番王不火食、不水浴,他低着头点了两点,这是怎么?”即时去问天师。天师道:“贫道点头,是我算他一算。”元帅道:“算得他是个甚么?”天师道:“算得他是个龙精。”元帅道:“龙性畏火,故此见火则旱。龙性又喜水,故此见水则涝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蓝旗官报道:“浡淋国国王差人送上柴草、蔬菜之类,现有十只小船在这里伺候。”元帅道:“各事收他一半,其余的还他。”蓝旗官又道:“本国新升头目施进卿,差人送上猪、羊、鸡、鸭、酒、米之类,现有四只小船在这里伺候。”元帅道:“一毫不可受他的。”蓝旗官传上来人口说道:“施进卿的礼物,都是国人情愿献上的,为因得了天师的飞符,今日子时三刻,烧在穴上,纸灰尚未冷,只见穴上一声响,早已撑出无限的竹木来,把个穴口堆塞得死死的。国人欢呼,故此各率所有,借施进卿的名字送上来,以表他各人的诚意。”元帅道:“既如此,各受一品,见意就是。”小船各自回去。行了数日,此时正是三月天,回首京师,正在游赏之处。有诗为证:
仙子宜春去游,风光犹胜小梁州。
黄莺儿唱今朝事,香柳娘牵旧日愁。
三棒鼓催花下酒,一江风送渡头舟。
嗟予沉醉东风里,笑剔银灯上小楼。
蓝旗官报道:“前面又是一个处所,想是一国。”中军传下将令,落篷下锚稍船。稍船已毕,仍旧水陆两营。元帅吩咐夜不收上岸打探。打探了一番,齐来回话。老爷道:“这是个甚么关?”夜不收道:“这个关有好些异样处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异样?”夜不收道:“这去处的人,一个个生得眉儿清,目儿秀,汪汪秋水,淡淡春山。”老爷道:“这是各处风土不同。”夜不收道:“这去处的人,一个个生得鬓儿黑,脸儿白,轻匀腻粉,细挽油云。”老爷道:“这是各人打扮不同。”夜不收道:“这去处的人,一个个光着嘴没有须,朱唇劈破,皓齿森疏。”老爷道:“这是各人生相不同。”夜不收道:“这去处的人,一个个小便时蹲着撒,涧边泉一线,堤上草双垂。”老爷沉思了半会,说道:“终不然都是个女人家?”夜不收道:“小的也不认得是女人不是女人,只见:
汗湿红妆花带露,云堆绿鬓柳拖烟。
恍如天上飞琼侣,疑是蟾宫谪降仙。
王爷道:“似此讲来,是个女儿国。”老爷道:“女儿国就都是女人,没有男子哩。”王爷道:“没有男子。”老爷道:“ 既都是女人,可有个部落么?”夜不收道:“照旧有国王,照旧有文官,照旧有武将,照旧有百姓。”老爷道:“既如此,也要他一纸降表,才是个道理。”马公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我和你径过去罢!”老爷道:“无敌于天下者,天使也。岂可轻自径过去,把后来人做个口实,说道:‘当时某人下西洋,连个女人国也不曾征服得。’”王爷道:“虽不可径自过去,也不可造次征他。须得一个舌辩之士,晓谕他一番,令其递上降书降表,倒换通关牒文,庶为两便。”老爷想了一想,说道:“咱学生去走一遭如何?”王爷道:“老元帅亲自前去,虽然是好,只一件来,主帅离营,恐有疏失。”老爷道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身先士卒,古之名将皆然。又且一切军务,有王老先儿你在这里。”王爷道:“既是元帅要行,学生不敢十分阻挡。”好个三宝老爷,沉思了一会,收拾了一趟。王爷道:“元帅此行,有个甚么良策?”老爷道:“兵不厌诈。咱进关之时,扮作一个番将,见女王之时,却才露出本行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进关时,要假做番将?怎么相见时,反器本行?”老爷道:“进关时,恐怕他阻当,下情不得上陈,故此要假扮番将。相见时,咱自有言话到他。他见我是个南朝大将,敢不遵奉?故此反露本行。”王爷道:“妙计,妙计!”
老爷头上挽个头发丫髻,上身穿的短布衫儿,下身围着花布手巾,脚下精着两个膝儿骨,一人一骑,行了数里,只见果真的有一座关。关上有几个敲鼍皮鼓的,关下有几个拖槟榔枪的,都生得面如傅粉,唇似抹朱,尽有一段娇娆处。老爷心里想道:“世间有此等异事!一国女人终生不知匹配,这个苦和我阉割的一般。”想犹未了,只见一个拖槟榔枪的吆喝道:“来者何人?”原来三宝老爷是个回回出身,晓得八十三种蛮纥纟达的声口,即时间调转个番舌头,说出几句番话,说道:“我是白头国差来的,有事要见你昔仪马哈刺。我有六年不曾到你这个国来,你快与我通报一声。”小番只说是真的,即时通报。原来女人国也有个总兵官。总兵官叫做个王莲英,听了这小番一报,说道:“白头国果是六年不相通问。”吩咐看关的放他进来。 老爷进了关,见了总兵王莲英,仍旧假说了几句番话。王莲英仍旧说道:“我和你六年不相通问。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还是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,咱信口说个谎,也说得针穿纸过的。”总兵官领了老爷,同到国王朝门外。总兵官先时朝里去,禀说道:“今有白头国差下一员将官,手里拿着二封国书,要见我王,有事面奏,小臣未敢擅便,谨此奏闻。”女王道:“既是白头国差来的,你着他进来。”那总兵官翻身走到朝门之外,恰好不见了那个番官。怎么不见了那个番官?官便有一个,却不是起先的西番打扮,头上戴一顶嵌金三山帽,身上穿一领簇锦蟒龙袍,腰里系一条玲珑白玉带,脚下穿一双文武皂朝靴。总兵官左看右看,吃了一惊。老爷道:“你不要吃惊,适才相浼的就是我哩!”总兵官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老爷道:“我实告诉你罢,我不是白头国差来的番官。”总兵官道:“既不是白头国,你是哪里差来的?”老爷道:“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绰兵招讨大元帅,姓郑名和,领了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来下西洋,抚夷取宝。今日经过你的大国,我不忍提兵遣将,残害你的国中。故此亲自面见你的番王,取一封降书降表,倒换通关牒文,前往他国,庶几两便。”总兵官道:“原来你这个人老大的不忠厚。你一来就说你是南朝人,我便好对国王说你是南朝人,你何故又假说你是西番人?我已自对国王说你是西番人,这如今怎么又好再奏?”老爷道:“你如今不得不再奏。”总兵官道:“怎么不得不再奏?”老爷道:“你这如今番官在哪里?却不得个欺君之罪。莫若再奏,倒还是些实情。”总兵官想一想:“宁可再奏,怎敢欺君。”连忙的进朝去,复奏道:“我王赦臣死罪,臣有事奏闻。”女王道:“卿有何罪?有事直奏不妨。”总兵官道:“适才所奏的番官,原来是个假意装成的。”女王道:“他本是个甚么人?”总兵官道:“他本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大元帅,姓郑名和,领了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来下西洋,取甚么宝。这如今到了我国,要甚么降书降表,通关牒文。望乞我王赦臣先前妄奏之罪!”女王听了这一席话,笑添额角,喜上眉峰,说道:“这是来将虚词,于卿何罪?他既是上邦天使,请他进来。”
总兵官请到老爷。老爷径自进去,见了女王。女王大喜,心里想道:“我职掌一国之山河,受用不尽。只是孤枕无眠,这些不足。今日何幸,天假良缘,得见南朝这等一个元帅。我若与他做一日夫妻,就死在九泉之下,此心无怨!”连忙问道:“先生仙乡何处?高姓大名?现居何职?”老爷道:“学生是南朝大明国人氏,姓郑名和,现居征西大元帅之职。”女王道:“先生既是上邦元帅,何事得到寡人这个西番?”老爷道:“钦奉咱万岁爷的差遣,领了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来你西洋,探问传国玉玺。”女王道:“小国离了南朝有几万里之遥,又且隔了软水洋、吸铁岭,先生怎么能够到此?”老爷道:“咱宝船上有一个道士,能驱神遣将,斩妖缚邪。又有一个僧家,能袖囤乾坤,怀揣日月。故此过软水洋、渡吸铁岭,如履平地。”女王道:“小国俱是些女流之辈,不事诗书,怎么敢劳先生大驾?”老爷道:“因为你这一国都是些女身,恐怕不习战斗,故此不曾遣将,不曾调兵,只是我学生只身独自,但求一封降书降表,一张通关牒文,便就罢了。此外再无他意。”女王道:“姑容明日一一奉上,不敢有违。”老爷看见他满口应承,不胜之喜,起身告辞。
女王看见老爷人物清秀,语言俊朗,举止端详,惹动了他那一点淫心,恨不得一碗凉水,一口一毂碌吞到肚子里去。连忙留住老爷,说道:“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今日幸遇先生,聊备一杯薄酌,少叙衷情,幸勿推却。”一会儿筵席齐备,一会儿酒过数巡。两边侍立的都是些番嫔番嫱,两边鼓舞的都是些番腔番调。老爷坐了一会,心里想道:“这些女人似有些知觉,怎么不结媾邻国的男人?不免问他一声,看是怎么?”问说道:“国王在上,大国都是女身,原是个甚么出处?”女王道:“这如今也不得知当初是个甚么出处。只是我们西洋各国的男人,再沾不得身。若有一毫苟且,男女两个即时都生毒疮,三日内肉烂身死。故此我女人国一清如水。”老爷道:“饮不得酒了,告辞罢。”女王举起杯来,劝了一杯,又劝一杯。老爷道:“学生无量,饮不得。”女王道:“饮个成双作对的的杯,怎么推却?”老爷是个至诚的,哪晓得他的意思,老老实实的就饮了两大杯。女王又举起一对大金杯来,形如女鞋儿的式样,满斟了两杯酒,奉到老爷。老爷道:“饮不得了。”女王道:“这是个同偕酒,我陪你一杯。”老爷不解其意,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他一鞋杯。女王又举起一对金宝镶成的莲花杯来,满斟了两杯酒,奉到老爷。老爷道:“委实饮不得了。”女王道:“这是个并头莲酒,我陪你一杯。”老爷还不解其意,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一莲杯。女王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彩鸾杯来,满斟了两杯酒,奉到老爷。老爷道:“今番却饮不得了。”女王道:“这又是个颠鸾杯,我还陪你。”老爷因他先前说了沾不得身的话,故此再不疑惑,只是老实就饮,又饮了他一鸾杯。女王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金凤杯来,满斟了两杯酒,奉到老爷。老爷委是饮不得,坚执不肯接他的杯。女王道:“这是个倒凤杯,我陪你只饮这一杯罢,再不奉了。”老爷不好却得,又饮了一凤杯。老爷却一园春色,两朵桃花,其实的醉了。
那女王就趁着他醉,做个慢橹摇船捉醉鱼。吩咐左右拿蜡烛的拿蜡烛,拿香炉的拿香炉,把个老爷推的推,捺的捺,径送到五弯六曲番宫之中,七腥八膻胡床之上。老爷心里才明白,才晓得这一日的殷勤,原来是个淫欲之事,心里虽明,却也作做无法可治,只得凭他怎么样儿。女王叫散了左右,亲自到床上扶起老爷,说道:“先生,你岂不闻洞房花烛夜,胜如金榜题名时?先生,你是天朝的文章魁首,我是西洋的士女班头,一双两好,你何为不从?”老爷道:“你说你女人国一清如水,沾不得人身哩!”女王道:“那是我西洋各国的人,若是你南朝的人物,正好做夫妻。”老爷道:“自古到今,岂可就没有一个我南朝人来?”女王道:“并没有一个人来。纵有一个两个,我这里分亻表不匀,你抓一把,我抓一把,你扯一块,我扯一块,碎碎的分做香片儿,挂在香袋里面,能够得做夫妻么?”老爷道:“既如此,明日不扯在我身上来也?”女王道:“正是难得你的人多才好哩。你做元帅的配了我国王。你船上的将官,配我国中的百官。你船上的兵卒,配我国中的百姓庶民。一个雄的配个雌的,一个公的配个母的,再有甚么不匀么?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是韭菜包点心,好长限哩!把我的钦差放在那里么?”那女王原先是个邪的,再讲上了这半日的邪话,邪火越动了,也顾不得怎么礼义廉耻,一把把个老爷搂得定定的。老爷倒吃了一慌,说道:“你还错认了我,我是一个宦官。”女王不省得宦官是个甚么,只说老爷是谦词,说宦官官小,连忙说道:“我和你做夫妻,论个甚么官大官小。”也不由老爷分说,一把抱住老爷。老爷把个脸儿朝着里首,只做一个不得知。把老爷的三山帽儿去了,也只做不知。又把老爷的鞋脱了,也只作不知。又把老爷的上身衣服脱了,也只作不知。又把老爷小衣服褪了,也只作不知。又把个被来盖着老爷,也只作不知。你看他欢天喜地除了首饰,去了衣裳,趴到胡床之上,掀起个被角儿瞧一瞧,只见老爷的肌肤白如雪,润如玉。女王心下好不快活也。想一想,说道:“我今日得这等一个标致的丈夫,也是我前世烧得香好哩!”惹动了那一点淫心,一把搂着老爷,叫上一声“亲亲 ”,做上一个蜜蜜甜甜的嘴,恨不得一时间就偎红倚翠,云雨阳台。即只是不得老爷动手。他自己就把个手来摸上一摸,只是庭前难觅擎天柱,门外番成乳鸭池。那女王吃了一惊,一毂碌爬将起来,说道:“郑元帅,你是个阳人?你是个阴人?”老爷道:“我们是个体阳而用阴的。”女王道:“怎叫做体阳用阴?”老爷道:“我原初是个男子汉大丈夫,这不是个体阳?到后面阉割了,没有那话,做不得那话,这却不是个用阴?”女王听着没有那话,做不得那话,高叫一声道:“气杀我也。”心里想道:“陪了这些羞脸,弄出这场丑来。也罢,断送了他,免得出丑。”叫左右来:“押出这个南官到朝门外去,枭了他的首级!”老爷道:“我南朝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你杀了我,你即时祸事临门。”女王也怕,一面押出老爷去,一百叫寄监。老爷叫做:盘根错节偏坚志,为国忘家不惮劳。只得依从了他,再作区处。女王一面差人去打探南船上消息。
却说南船上王爷升帐,聚集大小将官,说道:“元帅老爷一去了两日,杳无音信。帐下诸将,谁敢领兵前去打探一番?”道犹未了,只见右先锋刘荫拱着一个回子鼻,睁着一双铜铃眼,说道:“末将不才,愿领兵前去打探。”王爷道:“点齐五十名先锋,跟着刘先锋前去。”刘先锋拖一杆雁翎刀,骑一匹五明马,飞身而去。正行之间,远远望见一座大桥:
隐隐长虹驾碧天,不云不雨弄晴烟。
两边细列相如柱,把笔含情又几年。
及至行到桥上,果是好一座大桥。两边栏杆上,都是细磨的耍孩儿。刘先锋勒住了马,看了一会。众军士也看了一会。却又桥底下有一泓清水:
一带萦回一色新,碧琉璃滑净无尘。
个中清澈无穷趣,孺子应歌用濯人。
刘先锋望桥下看一看,众军士也望桥下看一看。刚刚看得一看,众军士一齐吆喝起来。你也吆喝道:“肚里痛。”我也吆喝道:“绞肠痧。”吆喝了一会,众军士一声响,都跌翻在桥上,你又滚上,我又滚下。众人滚了一会还不至紧,连刘先锋也肚里疼起来,也滚下马来,挣扎了一会,说道:“我晓得了,这是西番瘴气,故此厉害。这桥下的水好,一则是清,二则是长流的。”内中有个军士说道:“水又怕有毒。”刘先锋说道:“你各人取出柳瓢来,有毒就看见。”众人说道:“是。”一齐儿步打步的捱下桥去。各人吃了一瓢水,却又捱上桥来,也论不得个尊卑,也叙不得个首从,大家坐在地上。坐了一会,只指望肚子里止了疼,前去打探消息。哪晓得坐一会,肚子大一会;坐一刻,肚子大一刻。初然间还是个砂锅儿,渐渐的就有巴斗来大,纵要走也走不动了。
正在没奈何处,只听得鼓响叮通,人声嘈杂。刘先锋连一干军士,都只说是女人国有个甚么将官来了,走上桥来,恰好是自家的军士。原来王爷是个细密,先前差下了刘先锋,即时又差下张狼牙棒,前后接应。故此走上桥来,恰好是自家军士。张狼牙看见这等一个模样,吃了一惊。刘先锋却把个前缘后故,细说了一遍。张狼牙看见不是头势,只得搀的搀,架的架,大家顾弄得转来。王爷听见,说道:“这是他自不小心,种了毒在肚子里。”叫过夜不收来,吩咐他去把桥上桥下的事故,细问土民一番,限即时回话。
夜不收去了好一会不来。张狼牙急性起来,一人一骑,跑走如飞,早已撞遇着一个挑野菜的女百姓。他伸起手来一抓,回马就到中军帐下。那女百姓看见个王爷,吓得抖衣而战。王爷说道:“你不要惊恐,我这里有事问你。你那路头上的大桥,叫做甚么桥?”女百姓道:“叫做影身桥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叫做影身桥?”女百姓道:“我这国中都是女身,不能生长。每年到八月十五日,上自天子,下至庶人,都到这个桥上来照。依尊卑大小,站在桥上,照着桥下的影儿,就都有娠。故此叫做影身桥。”王爷道:“那桥底下的河,叫做甚么河?”女百姓道:“叫做子母河。”王爷道:“甚么叫做子母河?”女百姓道:“我这国中凡有娠孕的,子不得离母,就到这桥下来,吃一瓢水,不出旬日之间,子母两分。故此叫做子母河。”刘先锋听见这等的话,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我今番却是个将男作女了。”众军士听见这等的话,也都吃了一惊,都说道:“我们今番不怕我铁铸的韸了。”王爷又问那女百姓,说道:“这水可有毒么?”女百姓道:“并没有毒,只是会催生。”王爷道:“可曾有人错吃了的?”女百姓道:“似孕非孕,就错吃了它。”王爷道:“错吃了它,把甚么去解?”女百姓道:“此去百里之外,有一座山,叫做骷髅山。山上有一个洞,叫做顶阳洞。洞里有一口井,叫做圣母泉。错吃了水的,吃下圣母泉,就解了。”王爷道:“这圣母泉可容易取得么?”女百姓道:“是我本国之人,无有取不得的。只怕你远方人氏,还有些难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有些难?”女百姓道:“这如今洞里有三个宫主娘娘住在里面,第一个是金头宫主,第二个是银头宫主,第三个是铜头宫主。你们又是远方,又是男子,只怕他不肯放你进去,故此有些难。”女百姓受了重赏而去。王爷传下将令:“那一员将官敢领兵前去,取将圣母泉来?”道犹未了,只见马公公说道:“郑元帅尚且亲入虎穴,咱学生不才,愿领一枝人马前去,取将圣母泉来。”王爷道:“既然老公公愿去,众军人有幸。须还得一员将官护卫着老公公前去。哪一员将官肯去?”道犹未了,只见武状元唐英说道:“马公公前去,末将不才,愿领兵护卫。”王爷道:“那洞里有三个宫主,须再得一员将官通同护卫,才为稳便。”
不知是哪一员将官肯去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47 回 马太监征顶阳洞 唐状元配黄凤仙
诗曰:
王母丁年跨鹤去,山鸡昼鸣宫中树。
圣泉泱泱出宫流,宫使年年修玉楼。
番兵去尽无射猎,日西麋鹿登城头。
天马西下水子母,愿借勺馀解救苦。
却说王爷道:“ 那洞里有三个宫主,须再得一员将官同去护卫,才为稳便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游击都司胡应风说道:“末将不才,并不曾有寸功报主。今日马公公前去,末将愿领兵协同唐状元护卫。”即时间,两员将官、一位公公前去骷髅山顶阳洞。虽说有百里之遥。其实女人国脚步儿狭窄,只当得中国的三五十里,一会儿就到了。到了不至紧,早已有个巡洞的女兵报进洞里去。宫主问道:“ 来是男身,还是女身?”女兵道:“摇旗擂鼓,耀武扬威,都是个男身。”宫主道:“ 不知是哪里人?”女兵道:“ 不像我们西洋的人物。”宫主道:“ 敢是南朝来的?”女兵道:“人物出众,盔甲鲜明,想是南朝来的。”宫主道:“为首的是几个?”女兵道:“是三个。”宫主道:“你看得真么?”女兵道:“看得真。”三个宫主嗄嗄的大笑起来,说道:“ 若只是一个,一蠃两饮,少不得碾酸。就是两个,也还有一个落空,不免要听些梆响。可可的我们是三个女身,来的就是三个汉子,这却不是天缘凑巧?”连忙的披挂起来,一齐上马。金头宫主居中,紧迎着马太监。银头宫主居左,迎着唐状元。铜头宫主居右,迎着胡都司。
马太监自不曾上过阵,看见金头宫主人又来得凶,马又来得快,劈头一刀,他就措手不及,恰好的被他捞翻去了。唐状元看见去了马太监,心上吃慌,丢了银头宫主,来攒金头宫主。哪晓得银头宫主闪在脑背后,把个九股红锦的套索儿,一下子套倒个唐状元。三个南将同来,一上手倒去了两个,止剩得胡都司一人一骑。好个胡都司,抖擞精神,单战铜头宫主。铜头宫主武艺且是熟娴,都司心生一计,拨转马就走,铜头宫主赶下阵来。胡都司想道:“他今番遭我手也。”带住马往后一抓,实指望这一抓,一天雷电旌旗闪,万里云霄日月高。哪晓得是个海底寻针针不见,水中捉月月难捞。原来铜头宫主是个能征惯战的,看见抓来,他连忙的使个镫里藏身,躲过去了,那一抓却不空空的抓在马鞍鞒上!他又将计就计,带转马望洞里飞跑。胡都司只说是抓住了宫主,放心大胆追下阵去。铜头宫主听得胡都司的鸾铃,看看近着,扑地里兜转马来,一头拳正撞着胡都司的脸。胡都司吃了一惊,连忙的挺上一枪,不想这一枪又被他一掣,掣到二十五里之外,连胡都司早已被他夹在马上,进洞而去。
只听见金头宫主洞里鼓乐喧天,歌声彻地。原来他抢了马太监,不胜之喜,安排筵宴,叫过些歌姬舞女来,浅斟低唱,逸兴颠狂,把个马太监劝到小半酣,他自家已是大半醉。你看他两只手搂住了马太监,做上一个嘴,叫上一声“嫡嫡亲亲的心肝肉 ”,就要软肉衬香腮,云雨会巫峡。那马太监嗄嗄的大笑起来。宫主道:“ 你笑怎么?”马公公道:“ 我笑你错上了坟哩!”宫主道:“ 怎叫做错上了坟?”马公公道:“ 我虽然是个男子汉,却没有男子汉的本钱。”宫主道:“ 你怎么又没有本钱?”马公公道:“ 我已经割了的,故此没有本钱。”宫主心上还有些不准信,把只手去摸一摸,果真是个猜枚的吊谎,两手都脱空。金头宫主吃了一慌,问说道:“ 那两员将官可有本钱?”马公公心里想道:“ 这个妇人不是好相交的,待我骗他一骗。”说道:“若讲起他两个来,我就要哭哩!”宫主道:“怎么你就要哭?”马公公道:“ 都是阎罗王注得不匀,他两个忒有余,我一个忒不足。”宫主道:“ 怎么有余不足?”马公公道:“ 我没有半毫本钱,他两个一个人有两三副本钱。”宫主听说道有两三副本钱,心里就是猫抓一般,一下子撇了马公公,竟白跑到银头宫主洞里去。
只见银头宫主对着唐状元,一人一杯,正在吃个合卺之酒。他起眼—瞧,果是唐状元唇红齿白,不比马太监的橘皮脸儿。他心里又想道:“这人像个有两三副本钱的。”高叫一声道:“你们好快活也!”银头宫主道:“ 你们又不快活哩?”金头宫主道:“我的对子已经阉割过了,没有本钱,哪里去讨个快活?”银头宫主就狠将起来。说道:“ 你只好怨你的命罢!你告诉哪个?”金头宫主越发狠起来,说道:“ 你这个恶人,岂不记得当初的誓愿:有官同做,有马同骑?今日之下,你有孤老,叫我就怨命罢!”银头宫上道:“ 你不怨命,我把孤老分开一半来与你罢!”金头宫主说道:“ 你还讲个分开一半的话。家有长子,国有大臣,先尽了我,剩下的才到你。”道犹未了,—只手把个唐状元就抢将过去。银头宫主道:“ 我到口的衣食,你劈口夺下我的。砍了头,也只有碗口大的疤罢了。”两只手把个唐状元又抢将过去。抢得金头宫主性如烈火,胆似斗粗,就照着银头宫主的脸上狠地一拳。银头宫主急了,就狠地还他一剑。这—剑不至紧,早已把个余头宫主连肩带背的卸将下来。铜头宫主听见两个姐姐争风,说道:“ 一人一个就够了,怎么又要吃个双分哩?”自家跑过第二个洞里来,只指望劝解他们一番。哪晓得大姐姐已是连肩带背的砍翻在地上。他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向边生,骂说道:“ 好贱人!你就只认孤老,就不认得个姊妹么?”也是一刀,即也就送了二姐姐的残生性命。这口刀是个戒手刀,若不长大,若不厉害,怎么会送了人的残生性命?原来二姐姐正扯着唐状元上床,通身上下脱得赤条条的,没有寸担,故此一时躲闪不及,却就一命还应填一命,冤冤相报不争差。
铜头宫主杀了二姐姐,掀起被来,看见个唐状元浑身上白白净净,嫩如玉,细如脂,双眉斗巧,十指夸纤,好标致也。早已惹动了他那一点淫欲之心,拽下了二姐姐的尸首,叫声左右的拖出去。他就捱上唐状元的床,搂住唐状元的腰,亲着唐状元的嘴,叫一声“乖乖 ”。唐状元心里也罢了。只见宫主腰眼骨上扑地一声响,一股鲜血冒将出来。唐状元只说是红官人到任,安排叫他起来净一净。落后仔细看时,只见腰眼骨上一个大窟窿。唐状元吃了一惊,一毂碌爬将起来,披了衣服,出了洞门,却只见马太监手里提着一口钢刀,笑嘻嘻的说道:“唐状元,你看好刀哩!”唐状元故意的看了一看,说道:“ 原来是口刀,我只说是劈风月的斧子。”只见胡都司跑将来,说道:“原来是口刀,我只说是个劈风月的斧子,险些儿掉落了陷人坑。”唐状元问道:“ 这是哪个杀的?”马公公道:“ 是咱看见他姊妹们争风厮杀,趁着这个机会,结果了他。”唐状元道:“你怎么晓得到这个洞里来?”马公公道:“ 是咱看见他女郎儿打扫尸首,咱问他一声,他告诉咱这等一段缘故,咱就闯将进来。”胡都司说道:“ 闲话少叙罢,营里等着圣母泉哩!”三个人取了泉,跨上马,喜孜孜鞭敲金镫响,笑吟吟齐唱凯歌声。见了王爷,王爷万分之喜。把圣母泉送与刘先锋,给散五十名军士。圣母泉果是有灵,不出三日之内,旧病痊愈。王爷道:“刘先锋的病体幸而痊可,只是郑元帅还不见个信音。这如今帐下哪一员将官领一枝军马,前去打听一遭?”道犹未了,帐下闪出一员将官,戴一顶二十四气的太岁盔,穿一领密鱼鳞的油浑甲,系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金带,使一杆单边锋快的抹云枪,骑一匹凤苑天花的奔电赤,朝着帐上打一个拱,说道:“末将不才,愿领兵前去,少效微劳。”王爷抬头视之,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黄彪。王爷道:“ 此处虽是个女人国,其实的女柄男权。黄将军,你不可看得他容易。”黄彪打一个拱,说道:“ 谨依遵命,不敢有违。”辞了元帅,跨上征鞍,领了军马,径投女人国而去。行到白云关下,早有个女总兵领了一枝女兵女卒,骑一匹胭脂马,挎一口绣鸾刀,你看他:
脸不搽钟乳粉,鬓不让何首乌。不披鳖甲不玄胡,赛过常山贝母。细辛的杜仲女,羌活的何仙姑。金铃琥珀漫相呼,单斗车前子路。
女总兵抬起头来,只见南阵上的将军,也不是个等闲的:
地下的大腹子,天上的镇南星。威风震泽泻猪苓,神曲将军厮称。小瓜蒌谁桔梗,浮瞿麦敢川荆。神枪皂角挂三棱,栀子连翘得胜。
女总兵心上也有半分儿惧怯,提起胆来高叫道:“ 来将何人?早通名姓。”黄将军道:“ 俺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是也。你是何人?敢来和我比手?”女总兵道:“ 俺西牛贺洲女人国国王驾下护国总兵官王莲英是也。你还不晓得我老娘的手段,你敢在这里诳嘴么?”说得个黄将军一时怒发,劈头就是一枪。王莲英也尽惯熟,复手就是一刀。一往一来,一上一下,大战二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王莲英心生诡计,拨转马跑回阵去。黄将军杀得怒发冲冠,大喝一声道:“杀不尽的贱人,哪里走!”刚刚的赶上三五十步,王莲英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铁桶儿,念了几句,只见铁桶里一道黑气冲天,那黑气落将下来,就缠在黄将军的身上,左缠右缠,哪里是个黑气,原来是个蚕口里抽出来的细丝,把个黄将军就像缠弓弦的一般缠将起来。饶你就是勇赛关、张,也只好束手听命。一伙女兵抬着黄将军去了。
南阵上的军士报上王爷。王爷道:“ 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再去?”道犹未了,闪出狼牙棒张柏来,钢须乱戳,虎眼圆睁,应声道:“ 末将愿领兵再去。”王爷道:“ 务在小心,免致疏失。”张柏道:“ 末将敢不小心!”带过乌锥马来,飞身而上,跑出阵去,迎着王莲英,只是一荡狼牙棒,连捣几捣。王莲英看见张将军就像烟熏的太岁,火燎的金刚,好不怕人也。又见他的狼牙棒重又重,快又快,雨点的一般下来。他自家晓得支架不住,连忙的拨转马,连忙的取出铁桶儿来,连忙的念动咒语,连忙的缠着张狼牙。张狼牙大怒,脱又不得脱,急又急不得,高叫道:“ 泼贱人!你怎么这等歪事缠我?”又是——伙女兵把个张狼牙抬将去了。
王莲英一连拿了南朝两员大将,心下要留一员做个佳偶,却又想一想说道:“ 南朝的人物第一标致,若只是这两官却不怎的。一个脸如锅底,一个面似姜黄,都不中我的意,不如且送上国王,表我的功绩,看后面何如,再作道理。”送上国王,国王也不中意,吩咐寄监。
王莲英再来讨战,蓝旗官报上中军。王爷道:“ 似这等——个女人国,一日输一阵,两日输两阵;一阵输一员将,两阵输两员将,却怎么还征得大国?却怎么还取得国宝?好恼人也!”唐状元看见王爷吃恼,打一个拱,说道:“ 末将愿领兵出阵,擒此女总兵。”王爷道:“ 已经输了两阵,全在这一阵成功,你却不可造次。”唐状元道:“ 仰仗元帅虎威,一战必克。”道犹未了,擂鼓三通,一声信炮,唐状元绰枪上马,直奔王莲英。王莲英看见个唐状元清眉秀目,杏脸桃腮,三绺髭须,一堂笑色,心里想道:“这个将军才是我的对子。”问说道:“来将高姓大名?愿求见教!”唐状元道:“ 你这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,不识时务的泼贱货,哪里认得我武状元浪子唐英。”王莲英听见说“状元”二字,愈加满心欢喜,想道:“ 五百名中第—先,花如罗绮柳如烟。绿袍着处君恩重,黄榜开时御墨鲜。世上只有状元是个第一等的人,我今日拿住了他,尽晚上和他鸾交凤友。到了明日早上起来,我就是状元奶奶,好快活也!”心里只在想着快活,也不晓得手里的刀怎么在舞,也不晓得座下的马怎么在跑。猛然间收转神来,只见唐状元的枪漫头劈面,雨点般凶。好个王莲英,连忙的下阵而走。唐状元心里想道:“这个女人又不曾厮杀,怎么会败阵而走?莫非是个诈败佯输,赚我下去。只一件来,我若是不敢赶他,便羞了我状元二字。”狠着一鞭,赶将下去。眼见王莲英手动,眼见王莲英手里出烟,唐状元晓得是个术法,照着黑烟头上戳他一枪,试他是个甚么出处。哪晓得那个烟都是扯不断的,反把个枪带将上去。唐状元去了枪,连忙的补上一箭。箭还不曾离弦,弓还不曾拽满,两只手恰好是缠做了一只,一个人恰好是缠做个半个。怎么一个人缠做了半个?原来有手动不得,有脚走不得,有本领使不得,这却不是半个?又是一伙女兵抬将去了。
王莲英得了唐状元,心中大喜,吩咐女兵:“ 径送到我自己府中来。”众女兵抬进了府门,放在堂下。王莲英亲自下来,解了绳索,请升上座,拜了两三拜,说道:“ 适来不知进退,冒犯了将军虎威,望乞恕罪!”唐状元道:“ 杀便杀,砍便砍,有个甚么冒犯不冒犯!”王莲英道:“ 状元差矣!二世人身万结难。死者不能复生,你何轻生如此?”唐状元道:“ 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。你这贱人晓得甚么!”王莲英又赔个笑脸,说道:“ 有缘千里来相会,千里姻缘似线牵。贱妾不才,愿奉将军枕席,将军意下何如?”唐状元道:“ 休要胡说!吾乃天朝上将,怎么和你蛮邦夷女私婚?”王莲英道:“ 状元,你休小觑我夷邦。你若是和我结为姻眷,头顶的是画栋雕梁,脚踏的是金阶玉砌;思衣而有绫绢千箱,思食而有珍馐百味;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。不但只止于此,你若是有心对我,朝中还有甚么人?你就做得女儿国的皇帝,我就做得正宫皇后娘娘。”唐状元听知他说道甚么穿衣吃饭,已是有九分不快;却又听见他说到朝中还有甚么人,他心里就有十分吃恼,想道:“ 这个女人是个无父无君之贼。青竹蛇儿口,黄蜂尾上针。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”站起来照面啐上他一口吐沫,喝一声:“ 唗!你这大胆的泼贱奴,敢胡言乱道如此!鸟兽与我不同群,你快杀我!你不杀我,我便杀你!”这一席唐突,把个王莲英羞得满脸通红,浑身是汗。自己不好转得弯,叫左右的推出去枭取首级。把个唐状元即时推在阶下。
早又有一女将,原日也曾中过状元,只因御酒三杯,掉了金钟儿在地上。女王大怒,说他慢君,把探花王莲英升做状元,把他贬做司狱司—个大狱官,姓黄名凤仙。黄凤仙虽是女流之辈,文武兼全,才识俱足。他看见唐状元人物齐整,语言秀爽,心里想道:“ 此人器宇不凡,终有大位。俺不免设一小计,救他出来,这段姻缘在我身上,也不见得。”连忙的跪着禀道:“来将理虽当斩,但南朝船上有个道士,名唤引化真人;有个和尚,名唤护国国师。我们却不知他的本领,不知日后的输赢。依小将愚见,留下此人,同前番两个一齐监候。倘或南船上大胜,有此一千人是个解手。若是南船上大输,拿了道士、和尚,一齐处斩,未为迟也。”黄凤仙这一席话,有头有尾,有收有放,怕甚么人不听?王莲英即时依允,说道:“你带去监候着,只是不可轻放于他。”黄凤仙说道:“ 人情似铁非为铁,官法如炉即是炉。怎么敢轻放于他。”迳自领了唐状元,送在司狱司监里。
唐状元见了张狼牙、黄游击,各人诉说了一番,都说道:“那妖精不知是个甚么东西,沾在身上如胶似漆一般,吃他这许多亏苦。”唐状元又问道:“ 郑元帅在哪里?”张狼牙道:“说在甚么南监里。”道犹未了,黄凤仙进监来陪话。三位叙一番话,奉一杯茶。唐状元道:“ 适蒙救命之恩,谢不能尽;又蒙茶惠,此何敢当?”黄凤仙道:“ 说哪里话。就是我总兵官,也原是好意。只因语话不投,故此恩将仇报。”张狼牙道:“也未必他是真心。”黄凤仙道:“ 男有室,女有家,人之大欲,岂有个不真心的?”张狼牙道:“假如尊处偏不愿有家哩?”黄凤仙道:“ 非媒不嫁耳,哪有个不愿有家之心?”张狼牙的口快,就说道:“ 既是尊处愿有家,我学生做个媒也可得否?”黄凤仙道:“只要量材求配。”张狼牙道:“ 尊处也曾中状元,就配我唐状元这个,岂不是量材求配?”黄凤仙道:“ 只怕唐状元嫌弃我是个夷女,羞与为婚。”唐状元低了头不讲话。黄凤仙道:“ 唐状元,你不要嫌弃贱妾。若是贱妾配合于你,我总兵官之法,立地可破。”唐状元心里想道:“ 若是依从于他,是个私婚夷妇之罪。若不依从于他,他又说道会破总兵官术法。也罢,元帅在此不远,莫若请出他来,凭他尊裁,有何不可?”却说道:“ 既承尊爱,非不遵依,你只请出我郑元帅来,我自有处。”黄凤仙即时开了南监,取过郑元帅来。三位将官草率相见,大家告诉一番。元帅道:“ 这如今都陷在这里,怎么是个了日?”张狼牙道:“可恨那总兵官的妖邪术法,不知怎破。”元帅道:“ 哪里去寻主破头阵来?”张狼牙说道:“ 此一位狱官,姓黄,双名凤仙,他晓得严个破阵之法。只是他要配合唐状元,方才肯说。”元帅道:“ 既如上比,公私两利,有何不可?我这里主婚。”张狼牙道:“ 有了元帅主婚,愈加妙了。唐状元,你可拿出聘礼来。”唐状元道:“ 我腰里有条玉带,解下来权为聘礼。”即时间两家相见,两家结纳。元帅道:“你二人还转私衙里去,恐怕监里别有耳目。”二人应声:“是。”黄凤仙领了唐状元,归到私衙里面。此时已是三更天气,两个归到洞房:
水月精神冰雪肤,连城美璧夜光珠。
玉颜偏是书中有,国色应言世上无。
翡翠衾深春窈窕,芙蓉褥隐绣模糊。
何当唤起王摩诘,写作和鸣鸾凤图。
到了明日早上,唐状元依旧进监。黄凤仙正然梳洗。只见总兵官了一个飞票:“ 仰狱官黄凤仙火速赴府毋违。”黄凤仙接了飞票,吓得魂不附体,只恐怕泄漏了昨夜的机关。这正是:为人莫作亏心事,半夜敲门心不惊。黄凤仙跑到总兵官府里,跑在丹墀里也还战战兢兢。只见总兵官说道:“ 恨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你与我备办下三百担干柴,灌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,到东门外搭起一个柴篷来,把南朝三个将官和前日那一个太监一齐捆缚了,丢在篷上烧化了他,才泄得我心中之恨。你用心前去,不可有违。”黄凤仙道:“ 敢不钦遵!”出了总兵官府,来到监中,把个干柴烈火的事说了一遍。一个元帅,三位将官,都吃了一惊,都说道:“ 事至于此,都在黄凤仙身上。”黄凤仙说道:“ 但有吩咐,我无不奉承。只是仓卒之间,你们众人商议一个良策。”唐状元道:“ 捆缚之时,都用个活扣儿,我们好一扯一个脱。”黄凤仙道:“ 就是个活扣儿。”人,你就当先开路。”黄凤仙道:“ 就是开路。”张狼牙道:“赤手空拳,走也没用。须得副鞍马,须得副披挂,须得副兵器。”唐状元道:“ 这些事都是一套的,只用一计较。”张狼牙道:“ 甚么计较?”唐状元道:“ 黄夫人,你见总兵官,只说我南朝人不怕死,只是不肯遗下这些披挂、鞍马、兵器在这里。若是一齐烧了,他便死心塌地。若是留下了他的,他就做个魍魉之鬼,吵得你昼夜不宁。总兵官问你怎么烧,你就说道各人的物件,摆在各人面前,省得他明日死后,又来鬼吵。”黄凤仙道:“ 此计大妙。”即时去见总兵,报道:“ 柴篷俱已齐备,请元帅钧令,取出南朝将官来,以便行事。”总兵官发下军令:“ 取过南朝郑太监、黄游击、张将军、唐状元一干将帅,严加捆绑,押赴东门外,不得疏虞,取罪未便。”
毕竟不知押赴东门怎么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48 回 天师擒住王莲英 女王差下长公主
诗曰:
西洋那识绮罗香,未拟良媒自主张。
为爱风流高格调,最堪尘世俭梳妆。
敢将十指夸纤巧,不把双眉斗画长。
此日状元遭厄难,殷勤全仗硬担当。
总兵官军令已出,黄凤仙把个南人不怕死的话,南人不肯遗下披挂、兵器、鞍马的话,魍魉鬼作吵的话,细细的说了一遍。总兵官大惊,说道:“ 喜得你来禀我,不然我一家大小不得安宁。凡事悉依你处就是。”黄凤仙大喜,心里想道:“ 果中我唐状元之计。”三通鼓响,黄凤仙押出南朝四员将帅,径出东门,出在东门之处柴篷左侧。张狼牙把个眼瞧一瞧,果然是四副披挂,四副兵器,四副鞍马。他忍不住心头大怒,大喝一声,把个浑身的绳索,逐寸逐分的断了。那三员将帅都寻着活扣儿,一扯一个空。各人得了各人的披挂,各人拿了各人的兵器,各人跨上各人的鞍马,一拥而来,齐奔宝船之上。
却说总兵官主莲英听知道这一场凶报,咬牙切齿,怒目圆睁,骂说道:“ 好贱婢!你有多大的本领。焉敢卖国求荣!”即时点起精兵一枝,取出披挂,跨鞍上马,开了东门,一径赶将来,高叫道:“ 卖国求荣的泼贱婢哪里走?”唐状元听见有人吆喝,说道:“ 黄夫人,倘或有人赶来,我和你怎么处?”黄凤仙道:“ —手不敌两掌,我和你四个人,倒反怕他一个人么?”唐状元道:“只因他的术法有些不好处得。”黄凤仙道:“他的术法在我手里,你过会儿看我破来。道犹未了,王莲英一人一骑,当头一枝女兵随后,竟直赶近身来。唐状元叫黄游击护卫元帅先走。他这三个勒转马来,一字儿摆着:黄凤仙在中,唐状元在左,张狼牙在右。只见王莲英摆开阵来,高叫道:“狗烂肉,我费心拿的人把你受用,你还把我的江山都卖了来。”黄凤仙道:“ 你还不羞哩!你把你父母生来两块皮,哀求了一日还没有人要,还说是你拿的人我受用。”起手就是一刀。王莲英急忙的还一刀,你一刀,我一刀,两个番将,两骑番马,两张番刀,砍做一砣儿。王莲英恨不得一口凉水把个黄凤仙一口吞在肚子里,抖擞精神,越战越英勇。唐状元又恐怕黄凤仙不得胜,一骑马,一杆枪,斜曳而来。王莲英看见唐状元帮杀,心上越发碾酸,提起口刀,单战唐状元。战了三五合,王莲英又拨转马走。唐状元要在黄凤仙面前卖弄手段,竟赶他下去。黄凤仙晓得总兵的毛病,也只得跟他下去。可可的王莲英捧出铁桶来,飞出黑烟来。看看的黑烟又要往下落,只见黄凤仙袖儿里面飞出一个乌鸦,那乌鸦一飞,飞在天上,一个鹞子翻身,却又落将下来,紧紧的落在王莲英的头上,那一股黑烟都不见了。王莲英看见破了术法,没兴而去。
这三位回马不用鞭,径到宝船上。唐状元道:“ 你总兵官那一股黑烟,是个甚么术法?”黄凤仙道:“叫做蜘蛛罗网法。铁桶儿里面是个蜘蛛,掀开了桶盖,那蜘蛛就飞上去。飞上去复飞下来,抽出的丝就把个人捆缚得定定。故此叫做蜘蛛罗网法。”唐状元道:“黄夫人,你袖儿里飞出来的是个甚么法?”黄凤仙道:“ 是个乌鸦法。蜘蛛看见了乌鸦,自身难保,还肯吐丝哩!故此就破得他的。”唐状元道:“ 妙计,妙计!”到了宝船上,拜见元帅。元帅甚喜,颁赏有差。相见大小将官,大小将官甚喜,哪个不说道:“ 天姿国色,盖世无双。”哪个不说道:“ 唐状元是个才子,黄凤仙是个佳人。才子佳人信有之。”唐状元道:“ 今日无事,休息一番。”黄凤仙道:“ 我那王总兵昨日败阵而去,不知怎么气满胸膛。一会儿就好来厮杀也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 王总兵在阵前讨战,坐名要黄凤仙。”元帅道:“ 选下精兵一枝,跟着黄凤仙出马。”马公公道:“ 新降的妇将,未知他心腹何如,恐有里应外合之变。”元帅道:“ 黄凤仙忠良谨厚,不必过疑。又且疑人莫用,用人莫疑。”马公公道:“ 元帅之言,见得最大。”即时差下黄凤仙出阵。
黄凤仙出在阵前,看见个王莲英,自古道:“ 恩人相见,分外眼清;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。”王莲英高叫道:“ 你那败坏我夷邦风俗,辱国的贱人,早早下马受我一刀,免得费我手脚。”黄凤仙大笑,说道:“ 我把你这个贱婢,你死在头上,还不省得。”拍马舞刀,直取王莲英的首级。王莲英大怒,说道:“ 你是何等的人?敢来犯我上辈!”急架相迎。两家子杀在一处。黄凤仙心生巧计,兜转马走回来。王莲英杀得气起,竟自赶下来。黄凤仙扭转身子,扑地一响。王莲英眼快,看见是枝箭飞过来,连忙的撇一刀。撇一刀不至紧,把枝箭撇做了两段,每一段中间就爆出十枝小箭来,都射着王莲英的身上。早已一枝中了他的左腿,一时间忍不过疼,败阵而去。原来这个箭总是一枝大箭,箭里面藏着二十枝小箭,不用弓,不用弦,只在袖儿里递将出去。对敌的看见箭来,小不得把个兵器来隔。隔断了那枝大箭,却不爆出那些小箭来?又多又快,少不得伤人。名字叫做个子母箭。这是黄凤仙遇着神师所授,百发百中,故此王莲英受了他这一亏。
黄凤仙借了这些赢势儿,赶他下去。王莲英又古怪,径跑到海边上。黄凤仙也赶到海边上。一赶赶急了他,王莲英连人带马,一毂碌跳进海里去了。黄凤仙骂道:“ 泼贱人,我晓得你死在头上,只是便饶了你得个囫囵尸骸。”掌起得胜鼓,径回宝船。元帅大喜,赏赐甚厚。黄凤仙领了赏赐回来,唐状元道:“ 只怕你总兵官是个诈死。”黄凤仙道:“ 诈死除非是个水囤之法。我平生不曾看见他有这个法儿。”
到了明日,蓝旗官报道:“ 昨日女将王莲英又来讨战。”唐状元道:“我说是个诈死。”连元帅也吃了一惊,说道:“可看得真么?”蓝旗官道:“ 一则形象无差,二则他自家称名道姓,岂有个不真的?”马公公道:“夷人心术不端,即此一事,就看得他破了。”王爷道:“ 假捏军功,依律该斩。”元帅叫过黄凤仙来,吩咐道:“ 你昨日这一功,却有些不实哩!”黄凤仙道:“ 非末将敢欺元帅冒认大功,委果是他跳下海去,众军士所共见的。”元帅道:“ 你是夷人,不知我朝法度。假捏军功,依律处斩,你可晓得么?”黄凤仙道:“ 晓得了。容末将再去阵前,将功赎罪罢。”元帅道:“ 这个也通。”唐状元看见元帅说个“也通”两个字,他就晓得元帅心上还有些疑惑,朝着上打一拱,说道:“ 末将愿同黄凤仙出阵,一则监军,二则助他一臂之力。”元帅依允。
两个人即时披挂上马。王莲英迎着就叫道:“ 烂狗肉,你可晓得我的厉害么?”黄凤仙道:“饶你厉害,我要活捉你来。”二人大战,战到二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王莲英手里又在撮撮弄弄,撮弄出一个小小的葫芦,不过三寸来长,正在朝着太阳来晃也晃。唐状元先前就看见了,带过马来,照着他的葫芦就是一枪。一枪不至紧,戳得个葫芦有千万道的金光一进而出。唐状元的两只眼,如同两道闪电一般,一只眼一道闪电,又还开得个眼?不觉的扑一声响,掉下马来。王莲英伸起刀就要动手,吓得个黄凤仙魂不附体,连忙的架住,救起了唐状元。王莲英又寻着黄凤仙,单单厮杀。杀了一回,也拿出个葫芦,朝着太阳晃一晃,就爆出十万道金光来。黄凤仙看见笑了一笑,说道:“这是我老娘多年不用的,你敢抄这旧文章来哄我么?”轻轻的张开口,对着西北上叹一口气,早已不见了那个万道金光。王莲英看见一法不中,二法不成,连忙的飞过一口剑来,砍着黄凤仙的顶阳骨上。黄凤仙又笑了一笑,把个手指头儿一指,那口剑轻轻的插在地上。王莲英看见不能取胜,心上有些慌张。只见黄凤仙手里又拿了箭来,王莲英越加慌了,说道:“ 今日天色已晚,你不要把那个暗箭伤人。明日来,我和你明日决一个胜负。”黄凤仙道:“你今番晓得我老娘厉害么?”各自散阵。黄凤仙同着唐状元得胜归来,元帅大喜,又行赏赐。
明日两家又是这等对阵。王莲英说道:“ 贱人,今日若不斩你首级,誓不回兵!”黄凤仙道:“ 我今日不斩你的驴头,也不住手。”两个人一行说着话,一行就翻过脸来,提刀大战。双战了二三十合,王莲英诈败佯输,走下阵去。黄凤仙明知其计,偏不怕他,偏要赶他下去。原来王莲英是个拖刀之计,两马相近,扭转身子来,劈头就是一口绣鸾刀。黄凤仙的马跑发了收不住,那一刀可可的照着他的顶阳骨上下来。唐状元看见,吓得浑身抖战,急忙的架起枪来,大喝一声道:“畜生哪里走!”原来圣天子有百神相助,大将军有八面威风。唐状元这一声喝,喝得个黄凤仙的马倒退了三五步,那一刀紧紧的掉在他的马面前。王莲英收起了刀,叫做个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。一个怎禁得他两个?没奈何又走到海边上,又跳在海里去了。唐状元道:“这是个脱身之法,我和你把军马扎住在这里,看他几时上来。”一日守到日西,杳无踪迹,方才收兵罢战,报与元帅得知。元帅重赏。
到了明日上,蓝旗官又来报道:“ 番将讨战。”元帅心上有些吃恼,说道:“ 西洋地面,专一出这等一个女人,倒有些费嘴。”洪公公道:“ 这女人都是些邪术,何不去请天师来作—区处?”去问天师,天师道:“ 还是国师。”又问国师,国师道:“要贫僧擒此女人,先要选下一员好汉,听贫僧的号令。”元帅道:“ 要个甚么好汉?”国师道:“ 要个不怕天地、不怕鬼神、水里水去、火里火去,这等一个好汉才去得。”元帅道:“帐下诸将哪个去得?”道犹未了,只狼牙棒张柏大叫道:“末将不才,其实去得。”元帅道:“ 怎见得你去得?”张柏道:“末交不怕天地、不怕鬼神、水里水去、火里火去,故此去得。”国师道:“ 这个女总兵善能人水,他每番诈败佯输,跳到海里去。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时,他在前面跳下海,你在后面也要跳下海。又要在海里面和他大杀一场,且要拿得他上来,才算你去得。”张狼牙想一想说道:“ 跳下海去不至紧,却不淹死了我?我做个魍魉之鬼,怎么能够再来斩将立功?怎么能够再生还大明国?这个事成不得。”心里不肯去,口里不作声。国师早已知其意,笑一笑说道:“ 你这个人有勇无谋,成不得甚么大事。再有哪个好汉去得?”道犹未了,黄凤仙跪着禀道:“末将不才,勉强去得。”国师道:“ 那女将下海,你也要下海,须是不怕死,才去得哩!”黄凤仙道:“ 既然有心为国,一死何辞?”国师看见他英雄慷慨,心里老大的服他,即时间袖儿里取出一件宝贝来,交与黄凤仙。黄凤仙接在手里一看,只见是个滴溜圆圆眼大的一颗珠儿。黄凤仙道:“ 国师老爷在上,敢问这个宝贝叫做甚么名字?”国师道:“ 叫做个碧水分鱼。”黄凤仙道:“ 甚么叫做个碧水分鱼?”国师道:“ 拿它在手里,跳下水时,水分两开,中间让出—条大路。凡是蛟龙鱼鳖,无所不见,故此叫做个碧水分鱼。我南朝算命的先生,都写它做个抬牌,正取它这一段好处。”黄凤仙道:“ 我那个女总兵还会驾雾腾云哩!”国师道:“ 我别有调度,你只管放心前去。”黄凤仙拜谢国师,拿了宝贝儿去。张狼牙说道:“ 我的胆子略小了些些儿,哪里晓得有这等的宝贝。”这叫做是个当场不展,背后兴兵。国师又请过天师来相见,请他驾起草龙,专等海里的妖精腾云上来,擒拿着他,不可轻放。
安排已毕,到了明日早晨,王莲英又来讨战。黄凤仙单刀出马,两个人杀做一砣儿。杀了一会,五莲英还是昨日的旧谱子,照着个海边上只是一跑。黄凤仙大笑了三声,说道:“ 你今番再走到哪里去也!”王莲英连人带马跳下海里去了。黄凤仙道:“ 泼贱人,你会下海,偏我不会下海么?”连人带马,也跑下海去。王莲英心里想道:“ 这个贱人,今日自送其死。”勒转马来,两家子在海里面,又大战了二十多合。王莲英看见海里水每每的分开去,不淹着个黄凤仙,黄凤仙在水里越战越精爽,他心里就晓得有些不停当,念动真言,宣动密语,连人带马,一驾黑云,腾空而起。黄凤仙大怒,说道:“你会腾云,偏我不会腾云哩!”也是一驾黑云,腾空而起。王莲英在头里,张天师看见他起来,一个九龙神帕扑的一声响,罩将下来。黄凤仙听见扑的一声响,怕有个甚么疏失,急忙的落下云来,先在地上。只见王莲英一罩罩着,掉将下来。刚刚的掉将下来,黄凤仙就走近前去,照头一刀,砍下一颗首级。天师落下了草龙来,黄凤仙已是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一颗首级。黄凤仙道:“不知天师在上,小将僭了。”天师收了宝贝,说道:“斩将搴旗,怎么论得一僭字。”见了元帅,献上首级。元帅大喜,重颁赏赐,大设筵宴。元帅道:“今番女人国再没有这等一个对头了。”众将官道:“眼见旌旗捷,耳听好消息。”
哪晓得那个女王,听知道总兵官砍了头,倒吓得兢兢战战,吩咐女学士撰下降书降表,吩咐女尚书备办进贡礼物,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炉花瓶,迎接天使。猛然间,东宫里闪出一个红莲宫主来,朝着女王行了一个礼,说道:“ 父王有何事烦恼?何不说与孩儿得知。”女王却把个南朝宝船,黄凤仙投降,总兵官被杀各项的事情,细说了一遍。红莲宫主道:“ 些小之事,何足挂怀!”女王道:“ 你怎么看得这等容易?”宫主道:“不是孩儿夸口所说,仗着父王的洪福,凭着孩儿的本领,拿过黄凤仙来,砍他万段,抓过他宝船来,碎为齑粉,此有何难?”女王道:“他船上还有一个道士,官封引化真人,能呼风唤雨,役鬼驱神。他船上还有一个僧家,拜为护国国师,能怀揣日月,袖囤乾坤。你还在那里做梦哩!”宫主道:“ 不要说个做梦,我把那个道士,杀得他九梁星里不见了冠儿;我把那个僧家,杀得他南无阿弥不见了圆帽。”女王道:“ 你生长闺门,深居庭院,怎晓得个厮杀的事?”宫主道:“ 孩儿不省,自幼儿幽闲无事,精通六韬三略;长大时曾遇天仙,传授我一千兵法。正是幼而学,壮而行,今番却是该我施展的日子。”女王道:“孩儿,你若武艺不精,不可自送其死。”宫主道:“ 蝼蚁尚且贪生,岂可孩儿不忖量,自送一个死?”女王道:“既如此,全仗你这一功。”
红莲宫主辞了父王,点齐一枝兵马,竟出白云关而来。蓝旗官报上中军。元帅道:“ 怎么又有一个甚么女将?”蓝旗官道:“ 他自称红莲宫主,口出不逊之言。”王爷道:“ 既是口出不逊之言,一定是有胆本领。”老爷道:“ 叫过黄凤仙来,问他一个端的,就见明白。”问到黄凤仙,他说道:“ 有便有一个红莲宫主,并不曾晓得他有甚么本领。”元帅道:“ 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出阵?”道犹未了,左先锋张计应声道:“ 未将不才,愿领兵出阵,擒此夷女。”元帅道:“ 这又是一个新来的女将,你不可易视于他,恐失威望。”张先锋道:“ 谨依将令,不敢疏虞。”提起一张大杆豹头刀,骑一匹银鬃抓雪马,领了一枝铁甲夜寒兵,飞阵而去。摆一摆虎头,睁一睁环眼,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:
巧样佳人鬓挽云,金装掼甲越精神。
眉分柳叶一弯翠,脸带桃花两朵春。
勒马自知心上事,迎风谁是意中人?
西洋绝域偏孤零,云雨巫山认未真。
张先峰高叫道:“来者何人?敢拦我的去路?”那女将道:“吾乃西洋女儿国国王位下东官侍御红莲宫主是也。你是何人?”张先锋道:“ 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前部左先锋张计是也。”宫主道:“ 你既是南朝大明国钦差官,也该晓得三分道理,怎么苦苦的上门欺负人?”张先锋道:“ 你这蕞尔小国,偏敢抗拒天兵,怎么说个欺负二字?”宫主道:“ 怎见得是个抗拒?”张先锋道:“ 你不抗拒,怎不早早的递上降书降表,倒换通关牒文,献上传国玉玺?”红莲宫主大怒,说道:“你无故侵犯我的国土,还讲甚么降书降表!”道犹未了,照头就是一刀。张先锋就还他一刀。自古道:“ 容情不举手,举手不容情。”一往一来,一上一下,大战三五十合,不分胜负。红莲宫主心生巧计,故意的把个刀虚晃几晃,败阵而走。张先锋看见他的刀法错乱,只说他是真,放心大胆,赶他下去。只见官主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,口里说道:“ 佛爷爷!佛爷爷!你便把个宝贝儿与我,不知它灵也不灵?”连忙的举起来,望空一撇。那宝贝就现出万道争光,千层瑞气,呼一声响,正照着张先锋的头上落将下来,把个张先锋打得东歪西倒,支架不住,滚在地上。番阵上一声梆响,一群女将拥走了一个张先锋。到了明日,红莲宫主又来讨战。元帅道:“ 陷了左先锋;老大的没趣。”只见右先锋刘荫朝着元帅打个拱,说道:“ 末将不才,愿领兵出阵,报复左先锋之仇。”元帅道:“ 这女将军都是些术法,你们出阵的最要提防他。”右先锋道:“ 末将知道。”拽起一杆雁翎刀,跨着匹五明马,领了一枝新选锋,飞跑出阵,喝声道:“ 泼贱婢,你可认得我刘爷么?”抡起那一口刀,就像舞流星的一般,呼呼的只听见响。红莲宫主挡不得手,不上两三回,撇一下刀,败阵而走。刘先锋道:“ 这又是个赚法,我只是一个不赶他,看他把我怎么。”红莲宫主一径而去了,渐渐的去得远,渐渐的进了关。刘先锋道:“ 我也且回船再来。”停鞭缓辔,迤逦而行。哪晓得红莲宫主悄悄的在后面赶将来,拿起个宝贝,吹了一口,手里一撇。那一吹不至紧,就像轰天划地的一个响雷公,那一撇不至紧,早已万道金光,千条瑞气。一个响雷公就落在刘先锋的头上,任你就是个孔夫子,也迅雷风烈必变,番阵上一声梆响,又拥走了一个刘先锋。
到了明日,红莲宫主又来讨战。元帅还不曾开口,只见狼牙棒张柏高叫道:“ 蛙虫小辈,何足道哉!饶他就是爪哇国的王神姑,也不过如此!”把个铁幞头往下捺一捺,把个牛角带往上掐一掐,把个狼牙棒手里摆一摆,说道:“元帅少坐片时,容末将擒此妖婢。”攀鞍上马,跑出阵前,劈头就扯开喉咙来,大喝一声:“ 唗!”就像半天中一声霹雳。喝声未绝,雨点般的狼牙钉捣将去。那张千户人又黑,马又乌,力又大,势又凶,狼牙钉又重,捣得个红莲宫主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一个倒栽葱,翻在马鞍鞒下。只听见他口里叫道:“ 菩萨!菩萨!你这个可灵验么?”张狼牙只说是捣得他慌了,口里叫“菩萨 ”,哪晓得他手里还在鬼弄。张狼牙看见他滚在地上,提起刀来取他的首级。只见豁喇一声响,爆出万道金光,千条紫雾,一座泰山压在张狼牙头上。番阵上一声梆响,又拥走了一个张狼牙。解上女王,女王道:“ 权且寄监。”红莲宫主怕他监里作吵,吩咐道:“ 杀了罢。”刚刚的拿出力来,张狼牙照像前番火烧的故事,尽着气力吆喝一声。吆喝这一声不至紧,浑身上的绳索,又是逐寸逐分的断了。掣过狼牙钉来,左冲右突,前滚后掀,恰像个搜山的罗刹,哪一个敢近他的身边。抓住了乌锥马,只是一走如飞。见了元帅,把这些厮杀的事说了一遍。元帅道:“你还卤莽了些。”张狼牙道:“ 那时节若得两个帮手,也不遭他的毒害。”元帅道:“今番多差几员大将去。”
到了明日,红莲宫主又来。南阵上三通鼓响,拥出两员大将:左边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,右边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公子王良。高叫道:“ 你是甚么样的泼贱婢?有多大的本领,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将么?”两员将,两骑马,两般兵器,杀得天花乱落如红雨,海水翻腾作雪飞。只见红莲宫主白白嫩嫩,面如出水荷花;袅袅婷婷,身似风中细柳。坐在那马上,虽然有一种风情,肚子里包藏的都是些杀人的肝胆。他看见南阵上来得凶,晓得不是个好相识,哪里敢交手?拨转马只是望本阵而逃。这两个将军杀得性起,也不记得他有甚么妖术,跑着马赶向前去,一心只是要拿住他。
毕竟不知这一赶还是输,还是赢,且听下回分解。